第一回 繡花的男人

酷熱。驕陽如火,曬在黃塵滾滾的大路上。常漫天臉上的刀疤,也被曬得發出了紅光。

三條刀疤,再加上七八處內傷,換來了他今天的聲名地位,每到陰雨天氣,內傷發作,骨節疼痛時,想到當年的艱辛血戰,他就會覺得感慨萬千!

能活到現在真不容易,能夠做每個月有五百兩銀子薪俸的副總鏢頭,更不容易,那實在是用血汗換來的。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出來走鏢,「鎮遠鏢局」的總鏢頭跟他本是同門的師兄弟,兩個老人早上練練拳,晚上喝喝酒,已享了好幾年清福,就憑他們一桿「金槍鐵劍旗」,東南一帶的黑道朋友,已沒有人敢動「鎮遠」保的鏢。

但這趟鏢卻實在太重要,鏢主又指定要他們師兄弟親自護送,總鏢頭的風濕最近又發了,常漫天就只好又掛上他那柄二十七斤重的巨鐵劍,親自出馬了。

「鎮遠……揚威……」趟子手老趙吃這行飯已有二十年,年紀雖不小,嗓門卻還是很沖,再加上中午打尖時喝了十二兩燒刀子,此刻正賣弄精神,在前面喊著鏢。

常漫天掏出塊青布帕擦了擦汗,歲月不饒人,他忽然發現自己真是老了,走完這趟鏢,也該到了掛劍歸隱的時候。天氣又實在太熱,前面若有陰涼的地方,歇一歇再走也不遲。

常漫天一提韁繩,縱馬趕了上去,正準備關照老趙,忽然發現前面有個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道路中央繡花。一個滿臉鬍子的大男人。

常漫天闖蕩江湖三十多年,倒還沒見過男人繡花的,更沒有見過有人會在這麼大的太陽底下,坐在大路上繡花。

「這人莫非是個瘋子?」他實在像是個瘋子,在這種雞蛋擺在路上都可以曬熟的天氣里,他身上居然還穿著件紫紅緞子大棉襖。

奇怪的是,穿著紡緞單衫的人都已滿頭大汗,他臉上反而連一粒汗珠子都沒有。

常漫天皺了皺眉,揮手攔住了後面的鏢車,向趟子手老趙使了個眼色。

老趙畢竟也是老江湖了,從常漫天第一趟走鏢時,他就跟著做趟子手。

老主人的意思,他當然明白,輕輕咳嗽了兩聲,打起精神走過去。

這大鬍子專心綉著花,就好像是個春心已動的大姑娘,坐在閨房裡趕著綉她的嫁衣一樣,十六七輛鏢車已因他而停下,他竟似完全不知道。

他繡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繡得居然比大姑娘還精緻。

老趙突然大聲道:「朋友繡的這朵花實在不錯,只可惜這裡不是繡花的地方。」

他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又是存心想讓這人嚇一跳的。誰知道這大鬍子卻連頭都沒有抬,眼都沒有眨。

「難道他不但是個瘋子,還是個聾子?」

老趙忍不住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朋友能不能讓讓路,讓我們……」他的聲音突然停頓,臉色突然變了。剛才伸手過去拍肩的時候,大鬍子手裡的繡花針剛好抬起,在他手背上扎了一下。

連挨一刀都不會皺眉頭的江湖好漢,被繡花針扎一下又算得了什麼?

老趙本來連一點都不在乎,可是想縮回手的時候,這隻手竟縮不回來了!他半邊身子竟似已完全都麻木!這根繡花針上,莫非有什麼邪門外道的花樣?

老趙後退三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並沒有腫,卻偏偏不聽使喚了,他又驚又怒,剛準備發作。

常漫天已飄身下馬,搶過來向這大鬍子抱了抱拳,道:「朋友繡的好標緻的牡丹。」

大鬍子還是沒有抬頭,卻忽然笑了笑,道:「我還會綉別的。」

常漫天道:「綉什麼?」

大鬍子道:「綉瞎子。」

常漫天也笑了笑,道:「瞎子只怕不好綉。」

大鬍子道:「瞎子最好綉,只要兩針就能綉出個瞎子來。」

常漫天道:「怎麼綉?」

大鬍子道:「就是這樣綉。」他突然出手,在老趙臉上刺了兩針。

老趙一聲慘呼,手蒙著臉,已倒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指縫間鮮血沁出,正是從眼睛裡沁出來的!常漫天臉色驟變,反手握劍。

大鬍子卻還是悠悠閑閑的坐在那裡,悠然道:「你看,我豈非兩針就綉出了個瞎子來?」

常漫天冷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

大鬍子淡淡道:「瞎子我繡得最快,七十二針就可以綉出三十六個瞎子來。」

走這趟鏢的人,連常漫天自己正好是三十六個,隨行的三位鏢師也都是一等一的硬手,現在也都已縱馬趕了過來。

所以常漫天雖然吃驚,卻還沉得住氣,厲聲道:「朋友是來尋仇的?還是劫鏢的?」

大鬍子道:「我是來繡花的。」

常漫天道:「你還想綉什麼?」

大鬍子道:「先綉三十六個瞎子來,再綉八十萬兩鏢銀回去。」

常漫天縱聲大笑,道:「恰巧我這口劍也能綉點東西!」

大鬍子道:「綉什麼?」

常漫天道:「綉死人,一個死人!」笑聲突頓,劍已出鞘。

這柄巨鐵劍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卻是昔年「鐵劍先生」的真傳。

常漫天在這柄劍上,至少已下了四十年的苦功夫,否則他又怎麼能活到現在。

隨行的鏢師也都亮出了兵刃,一口雁翎刀、一根練子槍、一柄喪門劍。

鏢客們對付劫鏢的綠林朋友,是用不著講什麼江湖道義的,也不必講究單打獨鬥。

常漫天厲聲道:「亮青子,一起上,先廢了他的一雙招子!」招子就是眼睛。

想要別人變成瞎子的人,別人當然也想要他變成瞎子!江湖豪傑們的原則,本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大鬍子卻還在繡花,二十七斤重的鐵劍,已夾帶著風聲削過來。

練子槍「毒龍取水」,也從旁邊直刺他的腰。鎮遠的鏢師們,武功大都得過他們師兄弟的指點,招式出手,當然都配合得很好!

大鬍子忽然笑道:「綉完了。」

他的牡丹已綉成,繡花針斜斜挑起,常漫天只覺得寒芒閃動,忽然間已到了眼前。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速度,幾乎也沒有人能閃避。常漫天狂吼一聲,鐵劍突然脫手飛出,他的人卻已倒下。「奪」的一聲,鐵劍遠遠的釘入道旁大樹上,入木一尺。這時,大鬍子已綉出了他的第四個瞎子。

七十二針,三十六個瞎子。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一面白綢,蓋在常漫天臉上,上面綉著朵大紅的牡丹。

江重威走路的時候,身上總是叮叮噹噹的響,就像是個活動的鈴鐺一樣。他當然不是鈴鐺。江重威是平南王府的總管,是個很有威儀、也很有權威的人。

王府中當然有很多機密重地,這些地方的門上,當然都有鎖。所有的鑰匙,都由他保管,一個身上帶著二三十把鑰匙的人,走路當然會叮叮噹噹的響。

他的確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不但謹慎沉著,忠心耿耿,而且一身「十三太保橫練」雖然並不是真的刀槍不入,但無論任何人都已很難能傷得了他。他要傷人卻不難。

他的鐵砂掌,已有九成火候,足可開碑裂石,擊石成粉。王爺將鑰匙交給他保管,一向都很放心的。現在他正要替王爺到寶庫去取一斛明珠、兩面玉璧。

今天是王爺愛妃的芳辰,王爺已答應她以明珠玉璧作賀禮。

就像世上大多數男人一樣,王爺對自己所鍾愛的女人,總是非常慷慨的。

長廊里沉肅安靜,因為這裡已接近王府的寶庫,無論誰敢妄入一步,格殺勿論!

入了禁區後,每隔七八步,就有個由江重威親手訓練出的鐵甲衛士,石像般執槍而立。

這些衛士都經過極嚴格的訓練,就算是有蒼蠅飛上了他們的臉,有人踩住了他們的腳,他們也絕不會動一動的。江重威不但極有威信,而且號令嚴明,若有人敢疏忽職守,就算放了條狗進入禁區,也格殺勿論!連他自己進來時,都得說出當天的口令。

今天的口令是:「日月同輝。」因為今天是個很吉利的日子。

甚至連江重威冷峻嚴肅的臉上,都帶著三分喜氣,今天他也是王妃壽筵上的貴賓。辦完了這趟差使,他就要換上華服,去喝壽酒了,所以他腳步也比平常走得快了些。

八個腰佩長刀的錦衣衛士,跟在他身後,錦衣衛士們都是衛士中的高手,這八個更是百中選一的高手。江重威一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

寶庫的重門嚴鎖,一尺七寸厚的鐵門共有三道,鎖也是名匠特別配製的。

江重威終於打開了最後一重門,一陣陰森森的冷風,撲面而來。

這地方也正如世上大多數別的寶庫一樣,陰森寒冷如墳墓。

只不過墳墓里還有死人,這裡面卻連一隻死螞蟻都沒有。

江重威每次進來時,心裡都有種很奇怪的想法——一個人雖然擁有這寶庫中所有財寶,若是只能生活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就算將世上所有的財寶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