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月圓之夜

九月十五日,黃昏。夕陽艷麗,彩霞滿天。陸小鳳從合芳齋的後巷中衝出來,沿著已被夕陽映紅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條緞帶,今夜的決戰,他絕不能置身事外。絕不能!

因為葉孤城和西門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為他發現,就在今夜的圓月下,就在他們的決戰之時,必定會有件驚人的事發生,甚至比這次決戰更驚人。

已送出去的緞帶,當然不能再要回來,可是被偷走的緞帶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東西不但可以要回來,也可以偷回來,甚至可以搶回來。他已決定不擇手段。現在惟一的問題是,要怎麼才能找到司空摘星!

這個人就像是風一樣,也許比風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雖然常常會遇見他,想找他的人,卻永遠也找不到。

幸好陸小鳳總算有條線索,他還記得司空摘星剛才是從一家藥材鋪走出來的,那家藥材鋪的字型大小是「老慶余堂」。

司空摘星一向無病無痛,比大多數被他害過的人都健康得多,當然不會去買葯吃。他既然是從一家藥鋪走出來的,這家藥鋪就多多少少總跟他有點關係。

「老慶余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陽下閃閃的發著光,一個孩子站在門口踢毽子,看見陸小鳳走過來,就立刻把兩根手指伸進嘴裡,打了個呼哨。街前街後,左鄰右舍,忽然間就有十來個孩子奔了出來,看著陸小鳳嘻嘻的笑。

他們還認得陸小鳳,當然也還記得那首可以把人氣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兒歌。

陸小鳳也在笑,他以為這些孩子一定又準備唱「司空摘星,是個猴精」了。

誰知孩子們竟拍手高歌:

「小鳳不是鳳,是個大臭蟲,

臭蟲腦袋尖,專門會鑽洞,

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

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蟲吃了也會飛。」

這是什麼詞兒?簡直不像話。

陸小鳳又好笑,又好氣,卻忘了他編的詞兒也並不比這些詞兒高明,也很不像話。

他當然知道是誰編的,司空摘星顯然又來過這裡。

好不容易等到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問道:「那個白頭髮的老頭子是不是又來過了?」

孩子們點著頭,搶著道:「這首歌就是他教我們唱的,他說你最喜歡聽這首歌了,我們若是唱得好,你一定會買糖給我們吃。」

陸小鳳的肚子又幾乎要被氣破,挨了罵之後,還要買糖請客,這種事有誰肯做?

孩子們眨著大眼睛,又在問:「我們唱得好不好?」

陸小鳳只有點點頭道:「好,好極了。」

孩子們道:「你買不買糖給我們吃?」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我買,當然買。」

沒有人肯做的事,陸小風卻往往會肯的,他怎麼能讓這些天真的孩子們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買糖,買了好多好多糖,看見孩子們拍手歡呼,他自己心裡也覺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還甜。

孩子們拉著他的衣角,歡呼著道:「那老公公說的不錯,大叔你果然是個好人。」

陸小鳳很奇怪,道:「他居然會說我是好人?」

孩子們道:「他說你小的時候就很乖。」

陸小鳳更奇怪,道:「他怎麼知道我小時候乖不乖?」

孩子們道:「他看著你從小長到大,還抱你撒過尿,他當然知道。」

陸小鳳恨得牙痒痒的,只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繩子綁起來,用毛竹板子重重的打。

孩子們道:「那老公公剛才還在這裡,大叔你若早來一步,說不定就遇上他了。」

陸小鳳道:「現在他的人呢?」

孩子們道:「又飛了,飛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飛得有沒有他高?」

陸小鳳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們現在最好看著我,看看是誰飛得高。」

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這裡,他也準備飛了。

誰知孩子們卻又在搶著道:「大叔你慢點走,我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

「那老公公留了個小包在這裡,你請我們吃糖,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交給你,你若不請,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丟到陰溝里去。」

一個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藥材鋪,提了個小包袱出來,陸小鳳做夢也沒有想到,包袱里包著的,竟是兩條緞帶。

緞帶在夕陽下看來已變成了紅的,除了緞帶之外,還有張紙條:「偷你一條,還你兩條,我是猴精,你是臭蟲,你打我屁股,我請你吃屎。」

陸小鳳笑了,大笑:「這小子果然從來也不肯吃虧。」他既然已將緞帶偷走了,為什麼又送了回來?還有一條緞帶是哪裡來的?

這些問題陸小鳳都沒有去想,看見了這兩條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緞帶,居然一點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裡,他簡直比孩子看見糖還高興:「你們看著,是誰飛得高?」

他大笑著,凌空翻了三個跟斗,掠上屋脊,只聽孩子們在下面拍手歡呼:「是你飛得高,比那老公公還高!」

孩子們眼明嘴快,說的話當然絕不會假。陸小鳳心裡更愉快,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就好像長了雙翅膀一樣,幾乎已可飛到月亮里去了。

月亮雖然還沒有升起,夕陽卻已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夜色漸臨,陸小鳳又從後巷溜回了合芳齋,窗子里已亮起燈,燈光柔和而安靜,窗子是開著的,從花叢間遠遠的看過去,就可以看見孫秀青和歐陽情。

她們都是非常美麗的女人,在燈下看來更美,可是她們臉上,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連燈光都彷彿也變得很凄涼,西門吹雪莫非已走了?

他當然已走了,屋子裡只有這盞孤燈陪伴著她們。門也是虛掩著的,陸小鳳居然忘了敲門,他心裡也很沉重,西門吹雪是什麼時候走的?

陸小鳳想問,卻沒有問,他不敢問,也不忍問。桌上有三隻空杯,一壺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孫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

孫秀青道:「他說要提早一點走,先出城去,再從城外進來,讓別人認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裡!」

陸小鳳道:「我明白。」

孫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點去,因為他……他沒有別的朋友。」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孫秀青也沒有再說什麼,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輪圓月已慢慢地升起,風也漸漸地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秀青才輕輕地說道:「今天的夕陽很美,比平時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見了。」她閉上眼睛,淚珠已落,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美麗的事,為什麼總是分外短暫?為什麼總是不肯在人間多留片刻?」

她是問蒼天?還是在問陸小鳳?陸小鳳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強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

他不敢再說別的話,也不敢去看歐陽情!多出來的一條緞帶,他本來是準備給歐陽情的,讓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難遇的決戰。

可是現在他連提都沒有提起這件事。他知道歐陽情一定會留下來陪著孫秀青,他了解孫秀青的心情,那絕不是焦急、恐懼、悲傷……這些話所能形容的。現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門吹雪帶回來。

他正準備走出去的時候,歐陽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過頭,就看見了她的眼睛,眼睛裡已有了淚光,就算是獃子,也應該看得出她的關懷和情意。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來,卻幾乎不能相信——現在看著他的這個歐陽情,真的就是剛才那個冷冰冰的歐陽情!

她為什麼忽然變了?直到現在,陸小鳳才發現自己對女人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

幸好他總算知道,一個女人若是真的討厭一個男人,絕不會用這種眼色看他,更不會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卻握得很用力。因為她也直到現在才了解,一個女人失去她心愛的男人時,是多麼痛苦和悲哀。

兩個人就這麼樣互相凝視著,過了很久,歐陽情才輕輕地問道:「你也會回來?」

陸小鳳道:「我一定會回來!」

歐陽情道:「一定?」

陸小鳳道:「一定!」

歐陽情垂下頭,終於慢慢地放開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我等你。一個男人若是知道有個女人在等著他,那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這是多麼溫柔美妙的三個字。陸小鳳彷彿已醉了,他醉的並不是酒,而是她那種比酒更濃的情意。

明月在天。陸小鳳又有了個難題——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來的一條緞帶送出去,卻不知道送給誰。所有夠資格佩上這緞帶的人,他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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