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凌晨。陸小鳳從合芳齋的後院角門走出來,轉出巷子,沿著晨霧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雖然又是一個晚上沒有睡了,但卻並不疲倦,洗過一個冷水澡後,他更覺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滿了鬥志。
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將這陰謀揭破,一定要找出那個在幕後主謀的人。蠟像還在他懷裡,他發誓要將這個人的臉,也像蠟像般壓扁。
「泥人張就住在櫻桃斜街後面的金魚衚衕里,黑漆的門,上面還有招牌,很容易找。」
現在他已見過了歐陽情。歐陽情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可是,臉色已變得好看多了,顯然已脫離險境。——西門吹雪不但有殺人的快劍,也有救人的良藥。
「救人好像真的比殺人愉快些。」陸小鳳在微笑,他只希望殺人的人,以後能變成救人的人。
他已見過孫秀青。明朗爽快的孫秀青,現在也已變了,變得溫柔而嫻靜。因為她也不再是縱橫江湖的俠女,已是個快要做母親的女人。
「你們忘了請我喝喜酒吧?」
陸小鳳看到歐陽情溫柔的眼波,心裡也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該有個家了?」
現在當然還太早。可是一個男人只要自己心裡有了這種想法,實現的日子就也不會太遠。
落葉歸根,人也總是要成家的。何況他的確已流浪得太久,做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雖然也有很多歡樂,可是歡樂後的空虛和寂寞,卻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長夜,曲終人散時的惆悵,大醉醒來後的沮喪……那是什麼滋味,也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才知道。
泥人張已是個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還有張英風那麼樣一個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們眼中看來,不肯安分的成家立業,反而要到外面去闖蕩的年輕人,就是不學好。
陸小鳳當然也沒有提起張英風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種悲哀,他又何必再讓這個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這駝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裡也發出驕傲的光。
「我當然能將這蠟像復原,不管它本來是什麼樣子,我都能讓它變得和以前一模一樣。」老人傲然道:「你到這裡來,可真是找對了人。」
陸小鳳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時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個時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個時辰後再來拿。」
「我能不能在這裡等?」
「不能。」老人顯露了他在這一行中的權威和尊嚴:「在我做活兒的時候,誰也不許在我旁邊瞧著。」這是他的規矩。
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說的話就是命令,因為他有陸小鳳所沒有的本事,所以陸小鳳只好走。
何況,有一個時辰的空,豈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壺茶。
太和居是個很大的茶館,天一亮就開門了,一開門就坐滿了人。因為京城的茶館子,並不像別的地方那麼單純,來的人也並不是純粹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數人都是到這裡來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鋪、飯莊子、裁縫局、帛房、租喜轎的,各式各樣的商家;頭一天答應了一件買賣,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館來找工人,來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館裡看來雖是很雜亂,其實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盤,棚匠絕不會跟泥瓦匠坐到一塊兒去,因為坐錯了地方,就沒有差使。
這就叫做「坎子」,哪幾張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絕對錯不了。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到京城來的,他也懂得這規矩,所以就在靠門邊找了個座位,沏了壺「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這裡茶葉不是論斤論兩賣的,一壺茶,一包茶葉,有兩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個大錢。
京城裡的大爺講究氣派,八個大錢當然沒有八百好聽。
陸小鳳剛喝了兩口茶,準備叫夥計到外面去買幾個「花麻兒」來吃的時候,已有兩個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在茶館裡跟別人搭座,並不是件怪事。可是這兩個人的神情卻很奇怪,眼神更奇怪,兩個人四隻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臉上。
兩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兩旁太陽穴隱隱凸起,顯見都是高手。
年紀較長的一個,氣勢凌人,身上雖然沒有帶兵刃,可是一雙手上青筋暴起,骨節崢嶸,顯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紀較輕的一個,服飾更華麗,眉宇間傲氣逼人,氣派竟似比年長的更大,一雙發亮的眼神里,竟布滿了血絲,好像也是通宵沒有睡,又好像充滿了悲哀和憤怒。
他們盯著陸小鳳,陸小鳳卻偏偏連看都不去看他們。
這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年長的忽然從身上拿出了個木匣子,擺在桌上,然後才問:「閣下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只好點了點頭,嘴唇也動了動。
他嘴上多了這兩撇眉毛一樣的鬍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煩。
「在下卜巨。」
「你好。」陸小鳳道。
他臉上不動聲色。就好像根本沒聽見過這名字,其實他當然聽過的。
江湖中沒有聽過這名字的人,只怕還很少。「開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帶三十六幫悍盜的總瓢把子,龍頭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動,平時他眼角一跳,就要殺人,可是現在卻只有忍著,沉住了氣道:「閣下不認得我?」
陸小鳳道:「不認得。」
卜巨冷笑道:「這匣子里的東西,你想必總該認得的?」
他打開匣子,裡面竟赫然擺著三塊晶瑩圓潤,全無瑕疵的玉璧。
陸小鳳是識貨的人,他當然看得出這三塊玉璧,每一塊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但他卻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東西我也沒見過。」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沒見過,能親眼看見這種寶物的人並不多。」他忽然將匣子推到陸小鳳面前:「可是現在我只要你答應一件事,這就是你的!」
陸小鳳故意問道:「什麼事?」
卜巨道:「這三塊玉璧,換你的三條帶子。」
陸小鳳道:「什麼帶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決定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陸小鳳笑了。這兩個人一坐下來,他就已想到他們是為了什麼來的。
——「我已設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沒有這種緞帶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則一律格殺勿論。」聽到魏子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知道會有這種麻煩來了。
卜巨已漸漸沉不住氣了,又在厲聲問:「你答不答應?」
陸小鳳道:「不答應!」他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他並不是個怕麻煩的人。
卜巨霍然長身而起,一雙手骨節山響,臉上已勃然變色。可是他並沒有出手,因為那年輕人已拉住了他,另一隻手卻也拿了樣東西出來,擺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懾天下,見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陽光中看來,這枚毒蒺藜不但鋼質極純,而且打造得極複雜精巧,葉瓣中還藏著七根極細的鋼針,打在人身上後,鋼針崩出,無論是釘到骨頭上,還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無疑。
這種暗器通常都不會放在桌上讓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這麼仔細。就連陸小鳳也不能不承認,這種暗器的確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縱然擺在桌上,也一樣可以感覺得到。
年輕人忽然道:「我姓唐。」
陸小鳳道:「唐天縱?」
年輕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確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紀雖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卻最高,風頭也最健。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來換我的緞帶?」
唐天縱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麼樣使用它,我縱然將囊中暗器全送給你,也一樣沒有用!」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原來你只不過是給我看看而已。」
唐天縱道:「能看見這種暗器的人已不多。」
陸小鳳道:「我也可以把緞帶拿出來讓你看看,能看見這種帶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縱道:「只可惜它殺不了人。」
陸小鳳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麼人手裡,有時一根稻草也同樣可以殺人的。」
唐天縱沉下了臉,盯著他,擺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憑空彈起,只聽得「嗤」的一響,已飛起了三丈,「奪」的一響,釘入了屋樑,竟直沒入木,看來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驚人。
陸小鳳卻好像根本沒看見。
唐天縱臉色更陰沉,道:「這才真正是殺人的武器。」
陸小鳳道:「哦!」
唐天縱道:「三塊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