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初入禁城

九月十四,上午,陽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雖然有陽光照耀,這地方也是陰暗而陳腐的,沒有到過這裡的人,絕對想不到在莊嚴宏偉、金樓玉闕的紫禁城裡,也會有這麼樣一個陰暗卑賤的角落,陸小鳳就想不到。

宏偉壯麗的城牆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磚搭成的小屋,貧窮而簡陋,街道也是狹窄齷齪的,兩旁有一間已被油煙熏黑了的小飯鋪,嘈雜如雞窩的小茶館,布滿了雞蛋和油醬的小雜貨店。

風中充滿了煙臭、酒臭、鹹魚和霉豆腐的惡臭,還有各式各樣連說都說不出的怪臭,再混合著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燉狗肉的異香,就混合成一種無法形容,不可想像的味道。

陸小鳳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這麼樣的味道,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地方就在紫禁城裡。

可是他的確已進了紫禁城,是桿兒趙找了個太監朋友,帶他們進來的。

桿兒趙實在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各式各樣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裡的西北角,有個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證連陸大俠你都絕對不曾到那種地方去過,常人就算想去,也辦不到。」

「為什麼?」

「因為那是太監的親戚本家們住的地方,皇城裡的太監們,要出來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裡各式各樣邪門外道的東西都有。」

「你想到那裡去看看?」

「我認得那個叫安福的太監,可以帶我們去。」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到那裡去?」

「因為我已打聽過,那匹白馬,就是從那附近出來的。」

「那麼你還等什麼?還不趕快去找安福?」

「只不過還有件事,我不能不說。」

「你說。」

「太監都是怪物,而且身上還有股說不出的臭氣!」

「為什麼會有臭氣?」

「因為他們身上雖然少了件東西,卻多了很多麻煩,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們經常幾個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著點?」

「就因為他們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別人看不起他們,那個小安子若是對陸大俠有什麼無禮之處,陸大俠千萬要包涵。」

陸小鳳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門吹雪的下落,那個小太監就算要騎在我頭上,我也不會生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是在笑,他覺得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現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發覺這件事非但一點也不好笑,而且無趣極了。

這個叫小安子的太監雖然沒有騎在他頭上,卻一直拉著他的手,對他表示親熱,甚至還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鬍子。陸小鳳只覺全身上下,連汗毛帶著鬍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沒有被太監摸過的人,絕對想不到這種滋味是種什麼樣的滋味。

「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被太監摸過?」陸小鳳只覺得滿嘴發苦,又酸又苦,幾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來。他居然還沒有吐出來,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後,已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現在他才知道,那時若有個太監去跟他比一比,他還可以算是個香寶寶。現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當做了個香寶寶,不但拉著他的手,看樣子好像還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鬍子,看樣子好像還恨不得能摸摸他別的地方。

看著陸小鳳臉上的表情,桿兒趙實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還沒有笑出來,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館裡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濃,夥計也是個陰陽怪氣的人,老是看著陸小鳳嘻嘻的直笑,還不時向小安子擠眼睛。陸小鳳也忍下了這個人。

他到這茶館裡來,只因為小安子堅持一定要請他喝杯茶,不管怎麼樣,喝杯茶總比跟一個太監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況,茶葉倒是真正好的三薰香片。而且小安子總算已放開了他的手。

「這茶葉是我特地從宮裡面捎出來的,外面絕對喝不到。」

陸小鳳承認:「我倒真沒喝過這麼好的茶!」

「只要你高興,以後隨時都可以來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許這也是緣分,我一瞧見你就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我……我以後……以後會常來的!」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連口齒都變得不清了,簡直好像變成了個結巴。

幸好這時外面正好有個老太監走過,小安子又放開他的手,趕出去招呼。太監走起路來,總有點怪模怪樣,兩條腿總是分得開開的。

這老太監走路的樣子更怪,衣服卻比別的太監穿得考究些,說起話來總是擺著個蘭花手,看來就像是個老太婆,陸小鳳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們的王總管。」小安子忽然又回來了:「王總管一回來,麻六哥的賭局就要開了,你想不想去玩幾把?」

陸小鳳趕緊搖頭,勉強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煩你!」

「你說,儘管說。」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麼事,只要你說,我都照辦。」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聽打聽,最近有沒有外面的人到這裡來過。」

「行,我這就去替你打聽。」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順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總算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是摸了摸陸小鳳的手,桿兒趙低下頭,總算又忍住沒有笑出來。

陸小鳳瞪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悄悄地問道:「太監怎麼也會有孩子老婆?」

「那當然只不過是假風虛凰。」桿兒趙道:「可是太監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宮裡面的太監和宮女閑得無聊,也會一對對的配起來,叫做『對食』,有些比較有辦法的太監還特地花了錢,從外面買些小姑娘來做老婆。」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做太監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過。」

桿兒趙也不禁嘆了口氣,道:「實在很不好過。」

其實太監們本身又何嘗不是可憐的人,他們的日子又何嘗好過?

陸小鳳心裡忽然覺得很不舒服,立刻改變話題,說道:「我想西門吹雪無論怎樣都絕不會躲在這裡。」

桿兒趙道:「也許就因為他算準別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這裡來!」

「我以前也這麼樣想,可是現在……」陸小鳳苦笑道:「現在我到這裡來一看,叫我在這裡呆一天,我都要發瘋,何況西門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門吹雪隨和得多。

桿兒趙道:「只不過那匹白馬倒的確是從這附近出去的!」

陸小鳳沉吟道:「張英風也很可能死在這裡的,」他看著外面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這裡殺了人後,想找個藏屍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難找到!」

桿兒趙道:「所以只有把屍首馱在馬背上運出去。」

陸小鳳點了點頭,又皺眉道:「但是,西門吹雪若不在這裡,張英風是死在誰手裡的?還有誰能使得出那麼快的劍?」這問題桿兒趙當然無法回答。

他們喝了杯茶,發了一會兒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來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聽了出來。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帶了個人回來,是個很神氣的小夥子。」

陸小鳳精神一振,立刻問道:「他是不是姓張,叫張英風?」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陸小鳳又問道:「現在他的人呢?」

「誰管他到哪兒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個老騷,看那小夥子年輕力壯,說不定已經把他藏了起來。」他眯著眼睛,看著陸小鳳,好像也很有意思要把陸小鳳藏起來。這些人在這種地方,本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賭局在哪裡?」陸小鳳忽然站起來:「我的手忽然癢了,也想去玩兩把!」

「行,我帶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賭本若不夠,只管開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給你。」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的確想借一樣東西,只可惜你絕不會有。」

他現在惟一想要的東西,就是一副手銬,好銬住這個人的手。

麻六哥並不姓麻,也不是太監,麻六哥是個高大魁偉、滿身橫肉,胸膛上長滿了黑毛的大麻子,他那凸凹不整的臉上總是帶著種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監里,就好像一隻大公雞,站在一群小母雞中一樣,顯得又威風、又得意。

這些太監們看著他的時候,也好像女人們看著自己的老公一樣,顯得又害怕、又佩服。

陸小鳳卻只覺得他們又可笑、又可憐、又可惡。

——可憐的人,是不是總一定有些可惡之處?

屋子裡就像是窯洞一樣,煙霧騰騰,臭氣熏天,圍著桌子賭錢的人,十個中有九個是太監,一面擲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腳,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還不時東抓一把,西摸一把。

莊家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