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廢園異事

夜,夜色已濃,濃如墨。秋風荒草,白楊枯樹,一輪冰盤般的明月剛升起,斜照著這陰森凄涼的庭園,看不見人,連鬼都看不見。

就算有鬼也看不見。陸小鳳迎著撲面而來的秋風,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每次在兇殺不祥的事發生之前,他總會有種奇異的預感。現在他就有這種預感,沒有燈光,沒有星光,連月光都是陰森森、冷清清的。

枯樹在風月下搖曳,看來就像是一條條鬼影,突然間,黑暗中又響起了一陣吹竹聲。

陸小鳳箭一般竄過去,這次他終於看見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樹下,陸小鳳的身形卻又突然停了下來,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是個只不過十來歲的孩子。

這孩子長得並不高,穿著件破夾襖,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發抖,顯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卻赫然拿著個奇形的竹哨。

陸小鳳看著他,慢慢地走過去,這孩子完全沒發覺,東張張,西望望,忽然看見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聲,拔腿就跑,他當然跑不了。

剛跑了幾步,陸小鳳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殺豬般叫了起來。

等他叫完了,陸小鳳才說話:「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臉,看了他一眼,雖然已確定他是個人,臉上還是充滿了驚駭恐懼之色,鼻涕又開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陸小鳳道:「鬼沒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總算鬆了口氣,撅起嘴道:「那你為什麼要抓我?」

陸小鳳道:「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孩子遲疑著,道:「問過了你就讓我走?」

陸小鳳道:「不但讓你走,而且還給你兩吊錢!」他本來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願板著臉。

看見他的笑容,這孩子才定心,眨著眼道:「你要問什麼?」

陸小鳳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家在哪裡?」

孩子道:「我叫小可憐,我沒有家!」小可憐當然是沒有家的,沒有家的孩子才會叫小可憐。

這孩子看來不但可憐,而且很老實,不會說謊的。

陸小鳳的聲音更溫和,道:「天這麼黑了,你一個人到這裡來怕不怕?」

小可憐挺起胸,道:「我不怕,什麼地方我都敢去。」嘴裡說不怕的人,心裡往往比誰都害怕。

陸小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玩?」

小可憐道:「一點也不好玩!」

陸小鳳道:「既然不好玩,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吹這竹哨子?」

小可憐道:「是個駝背的老頭子叫我來的,他也給我兩吊錢。」

又是個駝背的老頭子,去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買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孫老爺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這哨子也是他給你的?」

小可憐點點頭,道:「這哨子比了店賣的還好玩,聲音又特別響!」

他顯然很喜歡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來吹了一下。尖銳的哨聲一響起,別的聲音就完全聽不見了。陸小鳳並沒有聽見別的聲音,但卻忽然又有了種奇怪的預感,忍不住要回頭去看看。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就在他回過頭的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有條赤紅的影子,從地上竄了起來,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卻遠比箭更快!

甚至比閃電還快!紅影一閃,忽然間已到了陸小鳳的咽喉,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陸小鳳的手已伸出,用兩根手指一夾!

他夾住了樣東西,一樣又冷、又黏、又滑的東西,一條赤紅的毒蛇。

毒蛇的紅信已吐出,幾乎已舐到了陸小鳳的喉結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動,陸小鳳的兩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點,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錯一點,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輕一點,那麼他現在就已是個死人!

從出道以來,陸小鳳的確可以說是闖過龍潭,入過虎穴!生死繫於一線間的惡戰,他已不知經過多少,殺人如草的惡漢,他也不知遇到多少個。但他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比此刻更兇險的事。手裡捏著這條冰冷的毒蛇,他整個人都似已冰冷,只覺得胃在收縮,只想吐。

「蛇……這裡有毒蛇!」小可憐已大叫著,遠遠的跑了。

陸小鳳長長吸了一口氣,反手一摔,將毒蛇摔在一塊石頭上,再抬起頭來時,這又可憐、又很老實的孩子竟已不見蹤影。

風吹荒草,枯樹搖曳,陸小鳳站在秋風裡,又深深的呼吸了幾次,心跳才恢複正常,但就在這時,黑暗中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呼聲竟赫然是那男孩子發出來的!

小可憐已暈倒在地上,陸小鳳趕過去時,這孩子已被嚇暈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園,這麼大的一個孩子,若是忽然看見了個死人,怎麼會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個駝背的老頭子,滿頭白髮蒼蒼,卻是被一根鮮紅的緞帶勒死的。訂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麼會也死在別人手裡?是誰勒死了他?為什麼?

緞帶在夜色中看來,還是紅得發亮,紅得就像是鮮血一樣。陸小鳳見過同樣的緞帶,也看見過被這同樣的一條緞帶勒死的人。

公孫大娘短劍上的緞帶,就是這樣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這種緞帶勒死的。這次下毒手的人是誰?莫非就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的確很可能也已到了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戰,她也不願錯過,那麼這駝背老頭子又是誰呢?他為什麼要害死孫老爺?公孫大娘又為什麼要害死他?

陸小鳳從來也沒聽說過江湖中有這麼樣一個老頭子,他遲疑著,終於蹲下去——這老頭子身上,很可能還帶著些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也很可能還藏著一條毒蛇!陸小鳳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在發冷,用兩根手指,掀起了這老頭子的衣襟。沒有蛇,蛇會動的。

陸小鳳的手伸進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著的,是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一張已老得乾枯了的臉。可是他的手感覺卻不同——這老頭子竟是個女人!

手摸著的,竟是個女人豐滿光滑的軀體,白髮果然是假的,臉上也果然戴著張製作得極精妙的面具。陸小鳳扯下白髮,掀開面具,就看見了一張雖已僵硬蒼白,卻還是非常美麗的臉!

他認得這張臉!這駝背的老頭子,竟赫然就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易容術之精妙,陸小鳳當然知道,他相信公孫大娘無論扮成什麼樣的人,這世上都沒有幾個人能看破她。

公孫大娘武功之高,陸小鳳也是知道的,這世上又有誰能活活的勒死她?這兇手的武功豈非更可怕。陸小鳳忍不住又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他來到京華才一天,這一天中他遇見的怪事實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孫大娘為什麼要害死孫老爺,更想不通公孫大娘怎麼會死在這裡。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亂,也不如不想,這一向是陸小鳳的原則。

可是他縱然不想,彷彿還是可以隱隱感覺得到,就在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正有個人在用一雙比狐狸還狡猾、比毒蛇還惡毒的眼睛在盯著他,等著要他的命!

無論這人是誰,都必將是他生平未遇的、最可怕的對手。他好像已隱隱感覺到這個人是誰了!

燈光慘淡。慘淡的燈光,照在歐陽情慘白的臉上。她美麗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美麗的眼睛緊閉,牙齒也咬得很緊。

她是不是還能張開眼睛來?是不是還能開口說話?陸小鳳靜靜地站在床頭,看著她,只希望她還能像以前那樣瞪他幾眼,還能像以前那樣罵他幾句。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後,神情也很沉重。

「我們趕到廚房裡去的時候,她已經倒了下去!」

陸小鳳凝視著她的咽喉,她的咽喉並沒有血痕:「她的傷口在哪裡?」

十三姨道:「在手上,左手。」

陸小鳳鬆了口氣,毒蛇竄過來的時候,她想必也像陸小鳳一樣,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應雖然遠不及陸小鳳快,卻比孫老爺快了些,孫老爺的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們去救她,所以我們去得總算還不太晚。」

發現歐陽情的傷口後,他立刻封住了她左臂的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這條命的並不是我,是你!」

十三姨道:「只不過我還是一直不明白,你怎麼知道她會被人暗算的?」

陸小鳳道:「其實我也不能確定。」

十三姨道:「但你卻救了她一命。」

陸小鳳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裡糊塗就做出來的,你們若要問我是怎麼做出來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三姨道:「你雖然不知道,卻做了出來,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