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香姨之死

陳靜靜並沒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這種情況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個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祗,在故意折磨著她。

現在陸小鳳雖然已將她抱到另一間房裡,讓她靜靜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並沒有結束,也許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無法忍受時,死就會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陸小鳳能給她一個痛快的解脫,但是她絕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來,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就得到一個教訓。

——你越想死,別人往往就越要讓你活著,你不想死,別人卻偏偏要殺了你。

她至今還記得這教訓,因為她看見過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見過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還活著,她本是在苦難中生長的。

陸小鳳雖然一直都靜靜的站在床頭,她卻看得出他心裡也很不平靜。

無論誰看到了那些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事之後,心裡都不會好受的。

陳靜靜忽然勉強笑了笑,道:「我想不到你會來,但你卻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陸小鳳並不否認。

陳靜靜道:「我本來一直認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一些,沒有讓箱子里的石頭滾出來,也許你就不會懷疑我了!」

陸小鳳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箱子里裝的是石頭,你卻接受了,楚楚和你本該是從小認得的,卻故意裝作素不相識,這兩點雖然都讓我覺得很可疑,卻還不是最重要的線索!」

陳靜靜道:「最重要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是只黑熊!」

陳靜靜道:「黑熊?」

陸小鳳道:「冷紅兒總認為自己看見過一隻黑熊,其實那隻不過是個披著黑熊皮的人而已,因為這個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樣又偏偏是別人容易認出來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來掩人耳目,無論誰發現一隻黑熊,都一定會遠遠避開,絕不敢仔細去看的。」

陳靜靜道:「你認為這個人就是我?」

陸小鳳道:「嗯!」

陳靜靜道:「因為你看見我房裡有張熊皮?」

陸小鳳道:「你當然想不到我會到你房裡去,那本就是件很湊巧的事!」

陳靜靜嘆了口氣,道:「我的屋子確實從來都不讓別人進去的,這一點你沒有錯!」

陸小鳳道:「我哪點錯了?」

陳靜靜道:「你能到我房裡去,並不是因為我恰巧暈倒,因為那天我根本就沒有暈過去!」

她的聲音雖微弱,可是每句話都說得很清楚,因為她一直都在控制著自己,這世上也許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會控制自己。

她接著道:「我讓你到我房裡去,只因為你抱起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我……我本來也想不到李神童會忽然闖進去。」

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我若是他,我也會忽然闖進去的!」

陳靜靜道:「同樣的熊皮,本來有兩張,還有一張是李霞的!」

陸小鳳道:「那天你們去埋藏羅剎牌的時候,身上就披著熊皮?」

陳靜靜道:「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想不到紅兒還坐在岸上發怔。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當然也看見了我!」

陸小鳳道:「但是她並沒有看清楚,她一直以為你是只黑熊!」

陳靜靜苦笑道:「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不太放心,女人的疑心病總是比較大的!」

陸小鳳道:「所以你發現她昨天晚上又到那裡去了,你就殺了她滅口?」

陳靜靜居然承認:「丁香姨一向認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陸小鳳道:「她本來雖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殺她的時候,她終於認出了你。」

陳靜靜嘆道:「她看見我的臉時,那種眼神我只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陸小鳳道:「那時你心裡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一擊得手,就立刻走了。」

陳靜靜道:「因為我知道她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道:「可是你沒有想到,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他這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候。」

陳靜靜沒有開口,心裡卻有點酸酸的,現在她就很清醒。

陸小鳳道:「所以她臨死前,終於想到那天她看見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羅剎牌的,所以她就掙扎著爬到那天你出現的地方!」

陳靜靜道:「所以你才知道我們是把羅剎牌藏在那裡的?」

陸小鳳黯然道:「不錯!」

陳靜靜忽然冷笑,道:「這麼說來,她的死對你豈非只有好處?你還難受什麼?」

陸小鳳想說話,又忍住。

陳靜靜道:「不該難受的你難受,真正應該難受的事,你反而覺得很高興。」

陸小鳳已閉上嘴,等著她說下去。

陳靜靜道:「那天我去找你,並不是替你送下酒菜,更不是為了關心你、喜歡你,我去找你,只不過為了要絆住你,好讓李神童把李霞的屍體凍在冰里,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實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陳靜靜道:「你明白了什麼?」

陸小鳳道:「你想死。」

陳靜靜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想死?」

陸小鳳道:「因為你一直在故意激怒我,想要我殺了你。」

陳靜靜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會看著別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子!」

陸小鳳又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出去。

陳靜靜失聲道:「你想去幹什麼?」

陸小鳳道:「去套車!」

陳靜靜道:「為什麼現在要去套車?」

陸小鳳道:「因為你既不能騎馬,也不能走路!」

陳靜靜道:「你……你要帶我走?」

陸小鳳道:「你穴道里的暗器我雖然拿不出來,可是我知道有個人能拿出來!」

陳靜靜道:「你……你……你為什麼不肯讓我死?」

陸小鳳淡淡道:「因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陳靜靜看著他走出去,眼淚已慢慢的流下來,終於失聲痛哭,卻不知是為了悲傷?是為了悔恨?還是因為感激?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想哭的時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場,也滿不錯的。

陸小鳳當然聽得見她的哭聲,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來,把心裡的悲傷痛苦和悔恨全都哭出來,哭完了之後,她也許就不想死了。

陽光已消失,風更冷,那傻頭傻腦的臟小孩還站在那裡流著鼻涕傻笑,剛才發生的那些悲慘的事,對他竟似完全沒有影響。

別人雖然笑他傻,也許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數人都快樂些。

陸小鳳在心裡嘆了口氣,微笑著拍這孩子的頭,道:「你去替我照顧照顧房裡的那個阿姨,她有好多好多錢,她會買糖給你吃!」

傻孩子居然聽懂了他的話,雀躍著跑進去:「我喜歡吃糖,好多好多糖!」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剛走出門,就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他並不意外,他早已算準歲寒三友一定會在外面等著他的。

孤松先生道:「拿來!」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要飯?」

孤松先生臉色又氣得發青,冷冷道:「也許我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陸小鳳微笑道:「要錢要飯都沒有,要命倒有一條。」

孤松怒道:「難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斷你的腿,才肯交出羅剎牌?」

陸小鳳道:「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交出羅剎牌。」

孤松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道:「我正想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幾時說過要把羅剎牌給你的?」

孤松厲聲道:「你準備給誰?」

陸小鳳道:「藍鬍子。」

孤松道:「一定要給他?」

陸小鳳道:「一定。」

孤松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要去換回一樣東西。」

孤松道:「換什麼?」

陸小鳳道:「換我的清白。」

孤松盯著他,緩緩道:「難道你自己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這羅剎牌佔為已有?」

陸小鳳道:「我想過!」

孤松道:「現在你還想不想?」

陸小鳳道:「想!」

孤松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淡淡的接著道:「我想的事很多,有時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時我想當宰相,又怕事多;有時我想發財,又怕人偷;有時我想娶老婆,又怕羅嗦;有時我想燒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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