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松花江中

大水缸的確就是大水缸,而且是個貨真價真的大水缸。

陸小鳳已活了二三十年,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水缸。

事實上,假如他沒有到這裡來,就算他再活兩三百年,也看不見這麼大的水缸。

這水缸至少有兩丈多高,看來就像是一棟圓圓的房子,又像是個圓圓的帳篷,但它卻偏偏是個水缸,因為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上面卻是開口的,還有條繩子從上面垂下來。

老山羊已拉著繩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來?」

陸小鳳道:「我上去幹什麼?我又不是司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著爬到這麼樣一個大水缸里去。」

他嘴裡雖然在嘰咕,卻還是上去了。

水缸里沒有水,連一滴水都沒有。

水缸里只有酒,好大的一個羊皮袋裡,裝滿了你只要喝一小口就保證會嗆出眼淚來的燒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獸皮,他抱著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來,才吐出口氣道:「你見過這麼大的水缸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老山羊道:「你見過我沒有?」

陸小鳳道:「也沒有。」

老山羊道:「但我卻好像見過你。」

陸小鳳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賈樂山賈大爺?」

陸小鳳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搖著頭,眯著眼笑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我不是賈樂山?」

老山羊道:「絕不是。」

陸小鳳道:「那麼我是誰?」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張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絕不是賈樂山,因為我以前見過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陸小鳳也笑了。

他本來不想笑的,卻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覺得這老頭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也覺得他很有趣,只要見過陸小鳳的人,通常都會覺得他很有趣的。

陸小鳳道:「我想請……」

老山羊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李霞是個怪人,丁老大更怪,為了喜歡喝無根水,居然不惜賣地賣房子,花了兩年多的功夫做成這麼樣兩個大水缸,只為了夏天的時候接雨水喝。」

陸小鳳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點點頭,道:「現在李霞雖然不見了,卻絕對沒有離開這地方,我可以保證她一定還躲在鎮上,你若想問我她躲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打探這些事的?」

老山羊道:「難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誰?」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誰,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又眯起了眼,眼睛裡帶著種詭譎的笑意,接著道:「我覺得你這人還不討厭,所以就帶你到這裡來,告訴你這些話,假如你還想打聽什麼別的事,你最好找別人去。」

陸小鳳卻又問道:「你說這樣的水缸本來是有兩個的?」

老山羊道:「嗯。」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

老山羊嘆了口氣,道:「我已經老了,老得幾乎連自己貴姓大名都忘了,鎮上的年輕人很多,年輕的女孩子也很多,無論你打聽什麼消息,都應該問他們去。」

他閉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決心,絕不再多看陸小鳳一眼,絕不再跟陸小鳳多說一句話。

陸小鳳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賈樂山,知道我認得丁老大的女兒,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時,你一點也不意外,你甚至還知道李霞並沒有走,可是你卻口口聲聲的說什麼你都不知道。」

他搖著頭,又笑道:「看來辛老二倒沒有說錯,你的確不該叫老山羊,你實在是條老狐狸。」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擠了擠眼睛,道:「你遇上我這條老狐狸倒不要緊,我只希望你莫要再遇上只狐狸精。」

唐可卿開的那家小酒鋪,就叫做「不醉無歸小酒家」。

天雖然已黑了很久,夜卻還不深,陸小鳳回去的時候,街上還是燈火輝煌,這不醉無歸小酒家也還沒有打烊。

這酒鋪看來並不差,老闆娘長得更不錯,但卻也不知為了什麼,裡面總是冷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客人。

所以陸小鳳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這長得並不太美,笑得卻很迷人的大姑娘,她還是站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笑眯眯的看著陸小鳳,就好像存心在這裡等他一樣。

她的笑不但是種誘惑,也像是種邀請。

陸小鳳從來也不會拒絕這種邀請的,何況他一向認為會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較會說話,會說話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較容易泄漏別人的秘密。

於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過去,正不知應該怎麼樣開口搭訕,唐可卿反而先開了口:「聽說你已經把天長酒樓買了下來?」

陸小鳳真的笑了:「這地方消息傳得好快!」

唐可卿道:「這是個小地方,像你這樣的大人物並不常見。」

她笑得實在太甜,實在很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兩聲,道:「不醉無歸,到這裡喝酒的,難道都非醉不可?」

唐可卿嫣然道:「對,到這裡來喝酒的,不醉都是烏龜。」

陸小鳳道:「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道:「醉了就是王八。」

陸小鳳大笑,道:「所以到這裡來喝酒的人,不做烏龜,就得做王八,這就難怪沒有人敢上你的門了。」

唐可卿笑眯眯的用眼角瞟著他,道:「可是你已經上了我的門。」

陸小鳳道:「我……」

唐可卿道:「你明明已買下酒樓,卻還要到這裡來喝酒,你既不怕做烏龜,也不怕做王八,你這是為什麼?」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心又動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道:「你猜我是為了什麼?」

唐可卿眼波流動,道:「難道你為的是我?」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

她的手美麗而柔軟,但卻是冰冷的。

陸小鳳道:「只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

唐可卿媚笑道:「所以我要你做烏龜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應?」

陸小鳳的眼睛也眯了起來,道:「那隻看你答不答應?」

唐可卿紅著臉道:「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讓我去拿酒給你。」

陸小鳳的心已經開始在跳。

他是個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這次又有個很好的理由原諒自己——我並不是真的這麼好色,只不過為了要打聽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計」了。

他放下她的手時,心裡已開始在幻想——夜深人靜,兩個人都已有了酒意……

誰知道這時,唐可卿忽然揚起手,一個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一耳光當然並沒有真的摑在他的臉上,陸小鳳還是吃了一驚。

「你這是幹什麼?」

「我這是幹什麼?」唐可卿鐵青著臉,冷笑道:「我正想問你,你這是幹什麼?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你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告訴你,我這裡只賣酒,不賣別的。」

她越說越氣,到後來居然跺腳大罵:「滾,你給我滾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門,看我不一棍子打斷你兩條狗腿。」

陸小鳳被罵得怔住,心裡卻已明白,這地方為什麼連鬼都不上門了。

原來這女人看來雖然是蜜糖,其實卻是根辣椒,而且還有種奇怪的毛病,一種專門喜歡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著男人受罪,她才高興。所以她總是站在門口,勾引過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鉤時,她就可以把這男人放在手心,像蚊子一樣捏得半死。

這地方受過她折磨、挨過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陸小鳳還算是比較幸運,總算還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面沒什麼人,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地方,誰也不會到街上來閑逛的。

陸小鳳走進去的時候,活脫脫的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來的時候,卻像是個獃子。

「女人……」他在心裡嘆著氣呻吟:「這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要命的女人?」

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想,這世界上若是沒有女人會變成什麼樣子時,就聽見一聲慘叫。

慘叫聲是從對面的草藥店裡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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