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缺了半邊的人

大家都知道陸小鳳是個浪子。

流浪也是種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樣,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這種病也同樣不容易。

所以無論誰都不會在一夜間變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變成浪子,一定有某種特別的原因。

據說陸小鳳在十七歲那年,就曾經遇到件讓他幾乎要去跳河的傷心事,他沒有去跳河,只因為他已變成浪子。

浪子是從來不會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溫暖,河裡碰巧有個美麗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個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們一向不願意虐待自己,因為這世上惟一能照顧他們的人,就是他們自己。

陸小鳳對自己一向照顧得很好,有車坐的時候,他絕不走路,有三兩銀子一天的客棧可以住,他絕不住二兩九的。

天福客棧中「天」字型大小的幾間上房,租金正是三兩銀子一天。

到天福客棧去住過的人,都認為這三兩銀子花得並不冤。

寬大舒服的床、乾淨的被單、柔軟的鵝毛枕頭,還隨時供應洗澡的熱水。

陸小鳳正躺在床上,剛洗過熱水澡,吃了頓舒服的晚飯,還喝了兩斤上好的竹葉青。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惟一應該做的事,就是閉起眼睛來睡一覺。

他已閉上了眼睛,卻偏偏睡不著,他有很多事要去想——這件事其中好像還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只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兩個女人。

一個女人穿著件輕飄飄的、蘋果綠色的、柔軟的絲袍,美麗的臉上完全不著一點脂粉,神情總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個女人卻像是春天的陽光,陽光下的泉水,又溫柔、又嫵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過去。

陸小鳳的魂還沒有被勾過去,只因為她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陸小鳳。

可是陸小鳳卻一直在看著她,而且這兩天來,幾乎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為她一直都跟在陸小風后面,就好像有根看不見的線把她吊住了。

陸小鳳盯過別人的梢,也被別人盯過梢,只不過同時居然有三撥人跟他的梢,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撥人並不是三個人。

那春水般溫柔的女孩子,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第一撥只有她一個。

第二撥人就有五個,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騎著高頭大馬,佩著快劍長刀,一個個橫眉怒跟,好像並不怕陸小鳳知道。

陸小鳳也只有裝作不知道。事實上,他的確也不知道這五個人是什麼來歷,為什麼要盯他的梢?

第三撥人是三個戴著方巾,穿著儒服的老學究,坐著大車,跟著書僮,還帶著茶具酒壺,好像是特地出來遊山玩水的。

陸小鳳卻知道他們並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無論他們打扮成什麼樣子,他都認得出。

因為他們雖然能改變自己的穿著打扮,卻沒法子改變臉上那種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這三個老學究,當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護法長老,昔日崑崙絕頂,大光明境,小天龍洞的「歲寒三友」。

陸小鳳並不想避開他們,他們也只不過遠遠的在後面跟蹤,並沒有追上來。

因為藍鬍子已告訴過他們。

「這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替你們找回羅剎牌,這個人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投宿在天福客棧,這三撥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棧住了下來?

他們對陸小鳳究竟有什麼打算?是不是準備在今天晚上動手?

陸小鳳從心裡嘆了口氣,他並不怕別人來找他的麻煩,可是就這樣眼睜睜的等著別人來找麻煩,滋味卻不好受。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來了,總算來了。

——來的是哪一撥,準備幹什麼?

陸小鳳索性躺在床上,非但沒有動,連問都沒有問,就大聲道:「進來!」

門一推就開,進來的卻是店小二!

陸小鳳雖然鬆了口氣,卻又覺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別人找麻煩,有時甚至很希望別人趕快來找麻煩。

店小二雖然說是來沖茶加水的,看起來卻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一面往茶壺裡沖水,一面搭訕著道:「好冷的天氣,簡直就像是臘月一樣!」

陸小鳳看著他,早就算準了這小子必定還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著道:「這麼冷的天氣,一個人睡覺實在睡不著!」

陸小鳳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個女人來陪我睡覺?」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個女人?」

陸小鳳道:「女人我當然想要的,只不過也得看是什麼樣的女人。」

店小二眯著眼笑道:「別的女人我不敢說,可是這個女人,我保證客官一定滿意,因為……」

陸小鳳道:「因為什麼?」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暖昧、很神秘,壓住了聲音道:「這個女人不是本地貨色,本來也不是干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還不準備接別的客!」

陸小鳳道:「難道還是她要你來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點頭。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個春水般溫柔的女人。

他沒有猜錯。

店小二帶來的果然是她。

「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這位是陸公子,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的笑著,躡著腳尖溜了出去,還掩上了門。

丁香姨就站在燈下,垂著頭,用一雙柔白纖秀的手,弄著自己的衣角。

她不開口,陸小鳳也不開口。

他決心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想在他面前弄什麼花樣——他很快就看見了。

燈光朦朧,美人在燈下。

她沒有開口,但陸小鳳忽然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拉她的衣帶。

衣帶鬆開了,衣襟也鬆開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紅的兩點,就忽然出現在陸小鳳面前。

陸小鳳嚇了一跳。

他實在想不到她的衣服只用一根帶子系著,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面連一根帶子都沒有。

這種衣服實在比嬰兒的尿布還容易脫下來。

於是剛才那風姿綽約,羞人答答的淑女,現在忽然變得像是個初生的嬰兒一樣,除了自己的皮膚外,身上幾乎什麼都沒有。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做別的事是不是也這麼乾脆?」

丁香姨搖搖頭,道:「我捉迷藏的時候就喜歡兜圈子。」她微笑著,用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直視著他,「但你卻不是找我來捉迷藏的?」

陸小鳳只有承認:「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來陪你捉迷藏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麼,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像捉迷藏一樣兜圈子?」

她笑得更嫵媚、更迷人,只不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卻絕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該去看,卻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陸小鳳是男人。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連嘴裡都在發乾。

丁香姨顯然已看出他身上這些變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變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個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歡捉迷藏!」

她慢慢的走過去,忽然鑽進了他的被窩,就像是一條魚滑進水裡那麼輕巧、靈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卻不像魚。

無論江里、河裡、海里,都絕不會有一條魚像她的身子這麼光滑、柔軟、溫暖。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在心裡罵了句:「他媽的!」

每當他發覺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種誘惑時,他都會先罵自己一句。然後他就已準備接受誘惑。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間,「噗、噗、噗」三聲響,三枚金梭、三柄飛刀、三枝袖箭,同時從窗外飛入,往他們身上打了過來,來勢又急又快。

丁香姨臉色變了,正準備大叫。

她還沒有叫出來,這九件來勢快如閃電的暗器,竟然又憑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斷成了兩截。

丁香姨剛張開嘴,已怔住,突聽「砰」的一聲,一個人手揮鋼刀,破門而入。

這人勁裝急服,不但神情兇猛,動作也極剽悍,顯見是外家高手。

誰知他剛衝進來,突然又凌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從後面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著,又是「砰」的一響,窗戶震開,一個人揮動著雙刀,狂吼著從窗外飛入,又狂吼著從對面一扇窗戶飛了出去,「叭噠」一聲,重重的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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