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西元二〇九二年八月四日/沖繩別墅~飯店晚宴會場
即使來度假也無法擺脫世間枷鎖。我剛升上國中,卻還是無法拒絕某些對象的邀約。
這種對象都是親戚,而且人數不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為數不多的這種對象,居然在相同時期來到相同的地方,完全超乎預料。
邀請人是黑羽貢先生。母親的表弟。
時鐘顯示下午六點。是該從別墅出門的時間了。
我坐在梳妝台前面,拿起梳子。
「唉……」
嘆息不由得脫口而出。鏡子里的我,表情相當黯淡。
我並不是不擅長應付宴會這種場合。但今天剛從東京搭機到沖繩,至少在今晚,我想要好好放鬆一下。
「深雪,準備好了嗎?」
響起敲門聲之後,門外傳來這樣的詢問。我在自己的房間拖拖拉拉到現在,所以櫻井小姐才會過來叫我。
「啊,好了。」
要是她發現我內心的想法,肯定會訓誡我幾句。於是我反射性地起身回應。
櫻井小姐將我的回應解釋成可以進房,因此打開房門——我確實有這個意思,所以並不會慌張就是了。
「什麼嘛,原來已經準備好了。」
櫻井小姐看著換上小禮服、別上髮夾、掛上項鏈、提著手提包的我,露出了一臉隱含苦笑的笑容說道。
「要是表情這麼不高興,難得的盛裝打扮都浪費嘍。」
我的表情這麼好懂嗎?
「……您看得出來?」
即使對方是櫻井小姐,依然是旁人的眼光。我明明自認有避免旁人發現我不高興……
「因為是我,所以看得出來。」
語畢,櫻井小姐有些得意地送我一個秋波……呃,也就是說,其他人看不出來?
「真是的……請不要捉弄我。」
我不由得鼓起臉頰,但連忙努力改回淑女應有的表情。
櫻井小姐忍不住輕聲一笑,我見狀感覺臉頰發燙。
我明明認為自己已經是國中生,要戒掉這種幼稚的行徑……
「對不起……不過……」
櫻井小姐以不像是三十歲——頂多只像是二十齣頭——的可愛笑容頻頻笑了一陣子之後,忽然改變表情。
我也自然而然繃緊心情。
「世上許多人的『目光』比我犀利。正因為我很熟悉深雪,所以知道你在抗拒。不過,參加晚宴的來賓,或許有人一眼就看得出深雪的表情。深雪不是平凡的國中生,因此我認為應該消除這些會造成破綻的舉動。」
她的建議完全切中要點,我提不起勁反駁。
「……我該怎麼做?」
「即使自以為再怎麼巧妙地隱藏,心情也會從細部眼神或表情透露出來。」
……也就是無計可施的意思?
「重點應該在於巧妙瞞騙自己的心情。所謂的表面工夫,得先讓自己能接受才行。」
櫻井小姐似乎看出我的不滿,以像是安撫或囑咐的語氣說下去。
◇ ◇ ◇
雖然這麼說,但我還是個孩子,不足以用表面工夫完全隱藏自己的心。
距離晚宴會場越近,我越是無法阻止心情消沉。
黑羽舅父不是壞人(但正確來說,他不是「舅父」)。
不過可能因為妻子早逝,他溺愛孩子的程度有點……老實說,是非常令人不耐煩。
真是的,對小孩炫耀自己的孩子,這是什麼心態?不,他肯定沒考慮過我的想法,但我希望他們大人自己去炫耀就好。
嘆息聲脫口而出。
並非下意識,而是刻意嘆氣。
我覺得要是不趁現在嘆氣,正式參加晚宴時就會忍不住。
現在已經進入飯店用地內了。
華麗到無謂(這是我的主觀)的大門已映入眼帘。
無人駕駛的通勤車停了下來。
哥哥動作俐落地下車,扶住車門,等待我下車。
我繃緊表情,走向枯燥憂鬱的戰場。
門廳有一些看起來嚇人的叔叔與大哥哥們,以及威風凜凜的大姐姐們。他們大概都自認裝作不顯眼,但我出生至今一直和這種人打交道,他們的實力還不足以瞞過我的眼睛。
我以置身事外的立場,很想建議他們最好再磨練一下。
雖然這麼說,今晚貼身保護我的也不只哥哥。
全國規模的保全公司也臨時派兩名女性隨扈陪同。
這是因為在宴會場合,大多無法由男性陪同,何況傍晚還發生那件事。平常櫻井小姐會陪著我,所以不用擔心,但她現在陪伴著母親。
母親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現在也留在別墅休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我也因此非得獨自應付舅父。
心情好沉重。
即使父親從一開始就不可靠,但是在這種交際場合,其實不應該由身為妹妹的我,而是由這個哥哥負責才對。
我懷恨注視著走在前方的哥哥背影。
「舅父大人,感謝您今日的邀請。」
在正如預料,以個人晚宴來說過於寬敞的會場里,舅父身穿正如預料的高價西裝,以正如預料的豪華餐桌為背景前來迎接。我回以制式問候——在這種地方要求獨創性也沒意義。
「深雪小妹,歡迎你來。令堂還好嗎?」
舅父回以相當友善的話語。
只有這個人,至今依然稱呼我「小妹」。
而且他也一如往常,將哥哥當成空氣般無視。
不過哥哥也只有默默站在我身後,雙方半斤八兩。
「感謝您的關心。家母應該只是有點疲累,所以今天請容她留在別墅休息。」
「聽你這麼說,我也放心了。啊,別站在這裡說話。來,請進。亞夜子與文彌也很期待見到深雪小妹。」
真要說的話是理所當然,但他們兩人果然來了……
明明剛才對自己百般囑咐,我卻好想嘆氣。
舅父推著我,前往深處的餐桌。
哥哥就這麼留在入口。
隨扈習慣待在牆邊待命。
明明我也以相同方式對待,但是看到別人將哥哥當成傭人,我就莫名地不高興……大概是因為我任性吧。
不提那個,我如今得暫時以孤立無援的狀態,應付黑羽一家人。
「亞夜子,文彌,兩位過得好嗎?」
我出聲問候,隨即文彌像是相當開心般,而亞夜子則像是期待已久般,各自以一如往常的笑容迎接我。
「深雪姐姐!好久不見。」
「看來姐姐您也沒變。」
亞夜子與文彌,是小我一個學年的小學六年級學生。
和我們兄妹不同,是真正的雙胞胎。
雖說小我一個學年,但我三月出生,他們六月出生,所以我們同年。
不曉得是否因為這樣,亞夜子從以前就明顯對我展露競爭心態……這也是和這家人來往令我不耐煩的原因之一。
繼承人候選不是亞夜子而是文彌,所以她抱持競爭意識也很奇怪……這應該是我毫不掩飾的真心話吧。
文彌率直地仰慕我,所以很可愛,但我也覺得他在男生之中有點可愛過頭。相較於哥哥,實在是……不對,那個人是例外。
我看到兩人今天可愛過頭的服裝,非得費力剋制臉部肌肉的動作。
即使冷氣再強,文彌在這個季節穿這樣不會熱嗎?即使加入了休閑風格,但他身上是短版西裝,甚至加上裝飾腰帶……這是私人晚宴,我覺得他沒必要這麼認真。
另一方面,亞夜子……總之,真要說的話是一如往常。使用大量緞帶、滾邊與裝飾扣的連身裙,搭配膝上襪以及緞帶裝飾的短靴。美麗地燙卷的長髮以滾邊頭帶裝飾。我不打算挑剔別人的品味,但這身打扮應該不適合夏季度假勝地吧。
但當事人或父親,都是樂意穿上(讓他們穿上)這身打扮,所以真的是我多管閑事。
我抱持逃避現實的心情思考這種事時,舅父依然在炫耀他的兒女。例如亞夜子在鋼琴比賽得獎、文彌受到馬術老師稱讚,我適度附和這種一點都不重要的事,等待時間流逝。
這究竟是什麼懲罰遊戲?我總是這麼心想,不過幸好每次都不會被迫忍耐太久。文彌今天也差不多開始心神不定了。
「話說回來,深雪姐姐……請問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