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9章

一天,從晴空中落下一封鮑里斯的來信,我已有好多個月沒有見過他了。這是封奇怪的信,我並不想假裝完全看明白了。

「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至少在我看來,是你觸動了我,觸動了我的生活。就是說,我仍活著,而我又快要死了。這樣多愁善感了一陣我又經歷了另一次洗禮,我又活了一回。我活著,這一回不憑藉回憶往事,像我跟別人談起的那樣,不過我活著。」

信就是這樣開頭的,沒有問候的話,沒有日期,沒有地址,寫在從空白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格紙上,字寫得很輕,字體華麗、潦草。「這就是為什麼你同我非常親近,不論你喜不喜歡我,在內心深處我倒認為你是恨我的。通過你我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又看到了自己在死去,我快死了。除了死掉拉倒,還有點兒別的。這也許是我怕見到你的原因——也許你在我身上玩了鬼把戲,然後死了。如今事情發生得很快。」

我站在石頭旁邊一行行讀過去,這一番關於生死和事情發生得很快的空談聽起來像瘋話。據我所看見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報紙頭版上登載的那些尋常災禍。過去六個月來鮑里斯一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躲在一間房租便宜的小屋裡,或許同克朗斯塔特通過心靈感應術保持著聯繫。他講到退卻的防線和撤出的戰區,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好像他正在一條戰壕里向司令部寫報告。也許他坐下寫這封信時穿著常禮服,也許他搓了幾回手,以前有顧客上門來租他的公寓時他常常那樣。他又寫道,「我想叫你自殺的原因是……」看到這兒我不禁大笑起來,以前在波勒茲別墅他常把一隻手插進常禮服的後襟里踱來踱去,要不就是在克朗斯塔特那兒——不拘哪兒,只要有擺下一隻桌子的地方就行——同時滔滔不絕地把這番生與死的廢話說個夠。必須承認我從來沒有聽懂過一個詞,不過這場面倒也熱鬧。作為一個非猶太人,我自然對一個人腦袋裡閃過的各種念頭感興趣。有時他會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那是被腦子裡湧現的潮水般的念頭弄得疲乏了。他的腳剛好碰到書架上,那兒放著柏拉圖和斯賓諾莎的書,他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些書對我沒有用。我要承認他把這些書渲染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它們是講什麼的,有時我也會偷偷翻翻其中一卷,看看那些異想天開的思想是不是真是這些人自己的,因為鮑里斯總說這些觀點是他們的,不過他的話與他們的思想聯繫不大,基本上不沾邊,鮑里斯有他自己的獨特說法,就是說,當我同他單獨在一起時,不過一聽克朗斯塔特講話我就覺得是鮑里斯剽竊了他的高見。他倆談論的是一種高等數學,不含一點血肉的東西,鬼魂般荒誕,抽象得可怕。待他們談到死的事兒時才變得具體一些了。不管怎樣,切肉刀和砍肉斧也得有一個柄。我非常喜歡參加那些討論,生平第一次覺得死亡很吸引人,我是指所有帶有不流血痛苦的、抽象的死亡。他們不時會因為我還活著恭維我,但是他們的恭維方式令我很窘迫,他們叫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並出現返祖現象的遺老、一條浪漫的破布、一個有情感的直立猿人。鮑里斯尤其從挖苦我中得到樂趣,他要我活著以便自己能隨心所欲地死去。他看我、揶榆我的樣子…殺的原因是當時我同你非常親近,或許是再也不會有的那麼親近。我怕,我非常怕哪一天你會回來找我、死在我手上,那樣一來一想到你,我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是不能忍受的,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或許你能想像出他會說這種話!我自己卻不清楚他怎麼看待我,至少我本人顯然純粹只是一個觀念,一個不吃食物生存下來的觀念。鮑里斯向來不大重視吃飯問題,他企圖用觀念養活我,每一件事情都是觀念,然而,當他打主意要把公寓租出去時卻不忘在衛生間里放一隻新臉盆。總之,他不想叫我死在他手上。他寫道,「你必須做我的生命,直到最後。這是你可以接受我對你的看法的唯一辦法。如你所見,因為你同某件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一道捆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你,也不希望這樣做。我死了,但我想要你活得一天比一天更興旺。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向別人談起你時總有點羞愧,這樣熟悉地談論自己總是不容易的。」

也許你會以為他迫不急待地要見我,希望了解我正在做什麼。錯了,他在信中連一行也不曾提及具體的或個人的事情,除了這一番有關生死的話,除了這一小段戰壕中寫就的話,這一小股向每個人宣告戰爭仍在繼續的毒氣。有時我自問為什麼被我吸引的人都是精神錯亂的人、神經衰弱的人、神經病患者、精神病患者——尤其是猶太人。一個健康的非猶太人身上准有某種叫猶太人激動的東西,就像他看到發酸的黑麵包一樣。比如說莫爾多夫,據鮑里斯和克朗斯塔特說,他自封為上帝了,這條小毒蛇毫無疑問在恨我,可他又離不開我。他定期跑來叫我侮辱一頓,對於他這像吃補藥一樣。起初我對他確實十分寬宏大度,不管怎樣他在付錢叫我聽他說。儘管我從未顯出很同情的樣子,我卻明白涉及到一頓飯和一點兒零花錢時要免開尊口。

過了不久,我發現他竟是這樣一個受虐狂,於是便時時當面嘲弄他。這就像用鞭子抽他,使悲哀和憂傷伴著新迸發的活力一起涌瀉了。也許我們之間一切都會和諧的,若不是他覺得保護塔尼亞是他的職責。塔尼亞是猶太人,這引出一個道德問題。他要我忠於克勞德,我必須承認對於這個女人我還是一往情深的。

他有時還給我錢,叫我去跟她睡覺,直到他領悟到我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色鬼為止。

我提到塔尼亞是因為她剛從俄國回來,幾天以前才回來。西爾維斯特仍留在後面去鑽營一份工作,他已完全放棄了文學,又投身於那個新的烏托邦了。塔尼亞要我同她一起回去,最好回到克里米亞,去開始新的生活。那天我們在卡爾的房間里大喝了一氣酒,商量這件事的可能性。我想知道到了那兒我做什麼謀生,比方說,能不能幹校對員。塔尼亞說我不必擔心幹什麼,只要我真心愿意去他們會替我找到一份工作的。我想顯出熱心的樣子,結果卻顯得悲戚戚的。在俄國,人們可不想看到哭喪的臉,他們要你快活、熱情、輕鬆、樂觀,聽起來那兒同美國一樣。可我天生就缺乏這份熱情,當然我沒有對她說,可我暗自希望他們扔下我,讓我回到自己的小職位上去,呆在那兒,直到戰爭爆發。這一套關於俄國的騙局略略使我有些不安,塔尼亞為此卻很動感情,因而我們幾個喝光了十幾瓶便宜的紅葡萄酒。卡爾像蟑螂一樣蹦來蹦去,他身上的猶太血統足以使他因為俄國這樣一個念頭而欣喜若狂。除了叫我們結婚之外沒有別的辦法——立即結婚。他說,「結婚吧!你們不會損失什麼!」然後他假裝要去辦一件小事,好叫我倆來個速戰速決。塔尼亞也想干,可是俄國的事已牢牢地移植在她腦子裡了,她便在對我嘮叨中浪費完了這段時間,她的話使我有點惱火和不安。可我們必須考慮吃飯、去辦公室了,於是我們在埃德加一基內林蔭道上擠進一部計程車飛速駛走了,這兒距公墓很近。這時正是坐在敞篷汽車上穿過巴黎的好時辰,葡萄酒在肚子里翻來滾去更叫人覺得格外痛快。卡爾坐在我們對面的摺疊座位上,臉紅得像一棵甜菜。這個可憐的狗東西倒挺快活,想到他將在歐洲另一邊過一種美妙的新生活了,同時他也有點兒悵然,這我看得出來。他並不真想離開巴黎,正如我也不想離開一樣。巴黎對他並不好,同樣,它對我、對任何人都不好,可是當你在這兒飽經磨難之後仍是巴黎使你留連忘返,你可以說它掌握住你了。它像一個害相思病的婊子,寧願死也要拽著你。我看得出,他就是這樣看待巴黎的。過塞納河時他咧著嘴傻笑,四下里望望建築物和塑像,彷彿是在夢中看到它們。對於我這也像一場夢,我把手伸進塔尼亞的胸口,拚命捏她的奶頭,我留意到橋下的流水和駁船,還有聖母院,正像明信片上畫的。我醉醺醺地自忖一個女人就是這樣被姦汙的,不過我仍很滑頭,知道拿俄國、天堂或天下任何東西換我腦子裡這些亂糟糟的念頭我都不會換的。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獨自在胡思亂想,很快我們就要把很多吃的塞進肚子,還有額外叫的一切好吃的、一些會淹沒去俄國這件事情的上好濃甜酒。有了塔尼亞這樣一個充滿朝氣的女人,他們一旦想到什麼才不會管你怎樣呢。放手讓他們干,他們會在計程車上就扯下你的褲子。不過穿過街上來往的車輛還是很妙的,我們臉上塗著胭脂,肚子里的酒像陰溝一樣發出汩汩的響聲,尤其在我們猛地拐入拉菲特街之後。這條街的寬度恰好能容納街尾那所小殿堂,上面是耶穌聖心,一座有外國情調、亂七八糟的建築,這也是穿越你的醉酒狀態、丟下你無助地在過去的日子裡游泳的清晰明白的法國觀念,這就是叫你在完全清醒而又不刺激神經的飄忽不定的夢幻中游泳。

塔尼亞回來了、我有了穩定的工作、關於俄國的醉話、夜晚步行回家、盛夏的巴黎——生活似乎又昂起頭來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鮑里斯寄來的那類信令我覺得十分荒誕的原因。我幾乎每天都在五點左右同塔尼亞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