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8章(2)

他說,「得了,別給我來口是心非的那一套了。」然後他又開了一個玩笑,這個玩笑恐怕已開過一千次了,因為他倆總是以此取樂--「喂,貝西,咱們麻利地睡一次怎麼樣?只睡一次……不行?」待這個玩笑像往常一樣收場了,范諾登又以同樣的口吻補充一句,「喂,他怎麼樣?你幹嗎不跟他睡一次?」

貝西的中心思想是說她不能、不願意把自己當作一個性夥伴。她談論激情,好像這是一個新名詞一樣。對於很多事情她都充滿了激情,甚至像性交這種小事她也全力以赴。

「有時候我也會動情的。」范諾登說。

「哼,你呀,」貝西說,「你不過只是一個疲憊的色鬼罷了。

你不懂激情的含義,你一勃起便以為自己動情了。」

「好,也許那不是動情……可是不勃起也就無法動情,是不是這樣?」

我和范諾登步行去餐館時腦子裡始終想著關於貝西的事,以及被他拽進房間沒日沒夜鬼混的那些女人。我已經完全適應了他的自言自語,根本不用打斷自己的思緒,一聽到他說完了我就可以不假思索地發表一些正中他下懷的評論意見。這像二部合唱,而最像大多數二部合唱之處在於,一個人全神貫注地聽只是為了聽到要他自己啟齒唱的信號。今晚他不上班,我又答應了陪他,他的提問已經使我生厭了。我明白不等今晚過去我就會精疲力竭的,如果運氣好我就在他上廁所時乘機溜之大吉--也就是說,如果我能以某種借口從他那兒先騙到幾法郎。

可是他知道我慣於中途溜走,因而他不願受奚落,緊緊握住他的錢包以防發生這類事情。如果我向他要錢去買煙,他便非跟我一道去不可,他自個兒絕不獨自呆著,一秒鐘也不。甚至當他成功地摟住一個女人時他也十分害怕獨自同這個女人一塊兒呆著,只要可能他就要我坐在房間里看他干那件事,如同刮臉時叫我在一旁等著一樣。

晚上不上班時范諾登至少要設法在衣袋裡放上五十法郎,可是這仍擋不住他一遇到可能有錢的主兒便開口要錢。他說,「喂,我二十法郎……我等錢用。」與此同時,他有本領作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若是對方斷然拒絕了,他便出言不遜了。

「得了,你至少得給我買杯酒喝。」喝到酒後他又和氣他說,「那麼給我五法郎好了……給我兩法郎……」我們走遍一家家酒吧去尋找一點刺激,每一回總能添幾個法郎的收入。

在「庫波勒」那兒我們偶然遇到了報社裡的一個醉漢,是一個在樓上幹活的傢伙。他告訴我們辦公樓里剛剛發生了一場事故,有一個校對員從電梯上摔下來,看來活不成了。

起初范諾登吃了一驚,深深地吃了一驚,後來聽說那人是佩克奧弗,那個英國人,他便顯得輕鬆些了。他說,「可憐的傢伙,他死了還比活著好,他也是那天剛裝的假牙……」一提到假牙,樓上那個人就哭開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講述了這次事故中的一個小插曲。他為此很難過,這個小插曲比這場災難本身更使他難過。佩克奧弗摔到電梯底後恢複了知覺,這時來救他的人還沒有來。他的腿摔斷了,肋骨摔碎了,可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四處摸他的假牙,在救護車上他仍在昏迷中大聲呼喚丟掉的假牙。這個小插曲既可悲又可笑,樓上那人講述時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是需要加倍小心的一刻,同這樣一個醉鬼打交道,弄不好他便會用酒瓶子砸你的腦袋。他並不特別同佩克奧弗好,實際上他幾乎根本不曾進過校對部--報社裡樓上樓下的工作人員之間豎著一堵無形的牆。現在聽到死了人他也想表示一下同伴情誼。若能哭得出他便要哭,以表明他也是正常人。而喬和我都很熟悉佩克奧弗,也明白他根本不值什麼,因而我們對這一番喝醉後的多愁善感很不以為然,哪怕只是幾滴眼淚也罷。我們想明白告訴他,可是跟這樣一個傢伙打交道你可誠實不起,你只得買一口花圈去參加喪禮,裝出一副很傷心的樣子。你還得祝賀他寫了一篇如此纏綿悱側的訃告,好幾個月內他都要把這篇訃告帶在身邊,把自己吹個不停,吹他是如何處理當時的局面的。這些我和喬都預料到了,儘管我們一句話也不用說,於是我們站著,以兇狠、沉默的心情聽他說,一有機會逃走我們便逃走了,讓他在酒吧里喝著茴香酒自己對自己哭訴去了。

一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們便狂笑起來。假牙!不論我們說這個可憐傢伙什麼,而且還說到他的一些優點,但最終總是回到假牙上來。世上有些人就是十分古怪,甚至死亡也會使他們變得可笑。死得越可怕他們就越顯得滑稽可笑。想把他們的死亡看得嚴肅一點兒也沒有用--你想要在他們的死中找出什麼可悲因素,你就得撒謊,就得偽善。由於無須擺出假惺惺的姿態,所以我們可以縱情為這件事放聲大笑。我們笑了整整一夜,其間還發泄了對樓上那幫傢伙的蔑視和厭惡。這幫蠢貨無疑是在勸自己相信佩克奧弗是個好人,他的死是一場災難。我們又憶起了各種趣聞軼事--他漏掉了分號,為此他們大喊大叫,嚇得他尿褲子。他們用該死的小小分號和分數弄得他坐卧不寧,他常常把它們搞錯。有一回他來上班時口中有股酒氣,他們甚至還要解僱他,他們瞧不起他,因為他總是可憐巴巴的,有濕疹,有頭皮。在他們看來,他只是一個小人物。現在他死了,他們全都起勁地湊錢給他買了一隻巨大的花圈,還要把他的名字用大號字登在報上的訃告欄中。凡是會使他們自己略受一點非難的事他們都干,只要能做到,他們情願把他描繪成一個大人物,不幸的是,他們替佩克奧弗編不出什麼來。他是一個零,甚至死亡也無法在他的名字上添上什麼。

喬說,「這件事只有一個好處,你可以接替他的工作了。如果你走運,說不定也會從電梯里掉下去摔斷脖子。我們會給你買一個很不錯的花圈的,我向你保證。」

天快亮時我們坐在多姆飯店的露天咖啡座上,早已把可憐的佩克奧弗忘得乾乾淨淨。我們在「黑人」舞廳里樂了一下,喬的思想又回到那個永恆不變的消遣上來了--女人。到了這個時辰他的一夜休息時間已快結束,他的煩躁不安也達到了狂熱程度。他想到今夜早些時候放過去的女人和那些一叫就來、關係穩定的情侶,可惜他對她們已感到厭煩了。這也不可避免地使他想起他的喬治亞女人--最近她一直在追逐他,乞求他收容她,至少直到她找到工作。他說,「我不在乎偶爾請她吃一頓,可我不能長期養著她……她會把別的女人都趕走的。」這個女人最使他不快的是身上一點肉也沒有。他說,「就像抱著一具骷髏上床一樣。那天夜裡我出於同情收留了她。你知道這個發瘋的婊子替自己幹了什麼?她把那個地方全刮光了……上面一點兒毛也沒剩下,叫人反感,是嗎?也挺好玩的,像是瘋了。它不再像女人的下體了,倒像一隻死蛤或是別的什麼。」他向我描述好奇心激發起來後他如何下床去找手電筒。「我叫她叉開兩條腿,把手電筒照在上面。當時你若看到我就好了……真是好玩極了。它叫我激動起來,竟把她全忘了。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一個女人的下體,你會以為我從前從來沒有看過。我越看越覺得沒勁,它只是告訴你那兒沒有什麼,尤其是剃過以後,是毛使它變得神秘起來了。這就是為什麼一座雕像打動不了你的原因,只有一次我在一座雕像上看到過一個真正的女人下體--那是羅丹的作品。以後你也該看看……她的腿叉得很開……我記得這個雕像沒有腦袋,你可以說只有一個下體。老天,看起來可怕極了,問題在於她們全都是一模一樣。她們穿著衣服時你看到她們會產生各種想法,你會給予她們一種個性,而她們當然是沒有個性的,不過只是兩條大腿之間有一道縫而已。你會生它的氣,甚至不願再看它一眼。這是一場幻覺,你為虛無縹緲的東西發脾氣……為一道長毛的縫或一道沒有毛的縫發脾氣,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所以它吸引我去看,我仔細看它,准看了十分鐘或是更長時間。你這樣以超然的態度看著它,腦子裡便會產生一些古怪的念頭。性本來是十分神秘的,接著你發現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一個空洞而已。如果你發現裡面有一支口琴不會覺得好玩嗎?或是一本日曆?可是裡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它令人厭惡。它差一點兒叫我發瘋……喂,你知道我後來幹了什麼?我同她很快睡了一次便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對了,我拿起一本書看。你可以從書中學到點兒什麼,即使是一本壞書……可是一個女人,那純粹是浪費時間范諾登正要結束這篇高談闊論,正巧有一個妓女在向我們拋媚眼。他連一刻都沒有躊躇便突然對我說,「你願意跟她親熱一下嗎,花不了多少錢……叫她接待咱倆。」不等我答話,他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她走過去。過了幾分鐘他回來了。「全說妥了。」他說,「喝光你的啤酒。她餓了,這時候又沒有什麼事情好做……要十五個法郎,咱倆她都接。到我的房間里去……這樣便宜些。」

去旅館的路上這個姑娘凍得渾身發抖,我們只好停下來給她買了杯咖啡。她倒是個挺溫柔的小姑娘,看上去也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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