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章

這是我在那個戲劇家那兒吃的最後一頓飯,他們剛剛租了架新鋼琴,一架卧式鋼琴。我遇到西爾維斯特,他剛從花店裡出來,抱著一株橡皮樹。他問我肯不肯替他抱著,因為他還要去買雪茄。我早已一家家吃遍了「蹭飯」,都是事先精心籌劃好的。那些丈夫和妻子們一個個都對我反感起來。抱著橡皮樹走著,我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當時我頭一回想到了這個主意。我坐在法蘭西學院附近的一把長椅上,玩弄我的結婚戒指。

這隻戒指我一度想要當給多姆飯店的一個夥計。他只出六個法郎,對此我很惱火,可還是顧肚子要緊。同莫娜分別以後戒指一直戴在我的小指上,它已完全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從未想過要把它賣掉。這是一隻鑲桔花的白金戒指,以前值一個半美元,或許更多。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年都沒有買結婚戒指,後來有一天我去碼頭上接莫娜,湊巧路過少女巷的一個珠寶店,櫥窗里擺滿了結婚戒指。我趕到碼頭上卻不見莫娜,等到最後一名乘客從跳板上下來仍沒有莫娜。最後我要求看旅客名單,上面沒有她的名字。於是我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一直戴到現在。有一回我把它忘在一家公共浴室里,不過還是找回來了,只是掉了一個桔花瓣。話說回來,我低頭坐在長椅上正玩弄戒指,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結果,長話短說,我弄到了一頓飯吃,還有幾法郎。這時我心裡才豁然一亮——只要一個人有勇氣去要,誰也不會拒絕請他吃一頓飯。於是我馬上來到一家咖啡館寫了十來封信,「您能否允許我每周陪您共進一次晚餐?

請您順告星期幾最合適。」這個辦法靈極了,他們不僅給我吃飽,而且吃的是宴席,我每夜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去。這些一周款待我一回的好心腸的人們對我簡直是關懷備至,而我怎麼打發兩頓飯之間的日子他們並不關心。有時幾個考慮周到的人也會給我幾支香煙或一點零花錢。明白了一周只會見到我一次之後,他們顯然都鬆了一口氣,聽到我說——「這也不再需要了」,他們簡直如釋重負了。他們從不問為什麼我不去了,只是祝賀了我一番拉倒。通常的原因是我找到了一位更好客的主人,可以冒險辭去幾個不好對付的主人的招待了,他們自己當然從未想到其中的奧妙。後來我便有一個穩定的、靠得住的日程安排,這是一個訂死的日程。我預先便知道每逢星期二吃這樣飯,每逢星期五吃那樣飯,我知道克朗斯塔特會請我喝香擯、吃自家做的蘋果餡餅,卡爾則會邀我出去吃,每一次換一家飯館,叫名貴葡萄酒,吃完飯還請我去看戲或是去梅德爾多馬戲團。我的主人們愛互相探聽別人的消息,他們問我最喜歡哪個飯館、哪個廚子做的菜好,等等。我覺得我最喜歡克朗斯塔恃的後腿肉,也許這是因為他每次都把飯菜塗到牆上的緣故。明白我欠他這麼一大筆人情使我的良心不安,因為我並不打算報答他,他也並不指望我會報答他。不,使我大惑不解的是那些餘數,他算帳一直要算清最後一個生叮若要把帳全部付清,我必須得找開一個蘇才行。克朗斯塔特的老婆是個高明的廚子,根本不理會他加起來的尾數,她把它從複寫的帳上替我抹去了。這是事實。可是如果我去時不帶上新的複寫紙,她便很沮喪。為此我第二天只得帶著那個小姑娘上盧森堡,跟她一起玩上兩三個小時。這是一項叫我發瘋的任務,因為她只會講匈牙利語和法語。

我的主人們總的來說都是一群怪人……

在塔尼亞家裡,我從陽台上望著下面那桌酒席。莫爾多夫也在,坐在他的偶像身邊。他把腳伸到爐邊烤,水汪汪的眼睛裡流露出一副古怪的感恩戴德表情。塔尼亞在放一支慢節奏的曲子,曲子說得很明白——別再提愛的話了!我又來到噴泉處,看烏龜們撒出綠色的奶狀尿來。西爾維斯特剛從百老匯回來,心裡充滿了萬般柔情。我整夜躺在林蔭路邊,與此同時整個地球被灑上熱呼呼的烏龜尿,而性慾勃發、陰莖豎起的公馬蹄不沾地瘋了似的狂奔。我整夜都嗅到那間小黑房子里的紫丁香味,她正在那兒取下插在頭上的花兒,那還是她去迎接西爾維斯特時我給她買的。她說西爾維斯特回來時心裡充滿了柔情蜜意,這時丁香花還在她頭上插著、在她嘴裡插著、塞在她腋下。那問屋裡充滿了愛、烏龜尿、溫暖的紫丁香和狂奔的馬,到早上窗子上儘是臟牙痕和污垢,通向林蔭路的小門也鎖上了。人們去工作,百葉窗像盔甲一樣格格響。在噴泉對面的書店裡有查德湖的故事和沉默而艷麗的綠黃色的蜥蜴。

我寫給她的所有的信都是酒醉後寫的,結尾十分突兀,都是用木炭塗的瘋話。我在一條條長椅上一點點慢慢寫就,周圍到處是爆竹、小墊子、百果冰淇淋。他們現在准一起在看這些信呢,西爾維斯特某一天會恭維我幾句。他會彈彈煙灰說,「老實講,你寫得很好。看來你是一位超現實主義者,對嗎?」他的聲音乾巴巴的、尖而細,牙齒上沾滿了頭皮屑一樣的東西。他把「solar plexus」讀成「Solo」、把「gaga」讀作「g」我站在陽台上,身邊擺著橡皮樹,樓上回蕩著那支慢板。琴鍵是黑的、白的,然後又一個黑的、又一個白的,然後又是一個白的、一個黑的。你想知道能否為我彈一曲什麼。好的,就用你粗大的拇指彈點兒什麼。就彈那首慢板吧,那是你唯一會彈的鬼曲子。彈吧,彈完就剁掉你的粗拇指好了。

慢板!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沒完沒了地彈它,她覺得原先的鋼琴還不夠好,於是又租了一架卧式鋼琴,卻只是為了彈慢板!看著她粗笨的手指按在琴鍵上和身邊那株傻裡傻氣的橡皮樹,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北歐神話中的狂人,他曾脫下衣服赤身坐在冬天的樹權上,往冰冷的海水裡擲核桃。這個樂章中有一種叫人惱怒的東西,一種莫名的悲哀,彷彿它已被書寫於熔岩中,彷彿它呈鉛和牛奶的混合色。西爾維斯特的腦袋偏向一側,像個拍賣商。他說,「彈彈另一個樂章,那段你今天練習過的。」

有一件抽煙服、一很好雪前和一個會彈鋼琴的老婆真是太好了,使人那麼輕鬆,那麼自在。你在兩個節目之間出去抽支煙,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是的,她的手指非常柔軟,不是一般的柔軟。

她也做蠟染活兒。想吸一根保加利亞香煙試試嗎?喂,雞胸,我喜歡的另一樂章叫什麼?叫諧謔曲!太棒了,諧虐謔!這是沃爾德馬·馮·施溫辛祖格伯爵在說話,他生著一雙冷靜的頭皮屑色的眼睛,口臭,穿著俗氣的襪子。請幫忙往豌豆湯里加點兒麵包塊。我們星期五晚上常喝豌豆湯。來點兒紅酒好嗎?紅酒是吃肉時喝的。他的聲音乾巴巴的,倒也利索。來支雪茄?是的,我喜歡我的工作,不過不大重視它。我的下一個劇本將要探討宇宙的多元觀念,用旋轉燈具和鎂光。奧尼爾已經死了。

親愛的,我看你應當更頻繁地把腳從鋼琴踏板上抬起來。對了,這一段很好聽……非常好聽。你說呢?是的,劇中人物把麥克風藏在褲子里來回走動。劇情發生在亞洲,因為這種氣氛更有益。來一點安如葡萄酒怎麼樣?這是我們特意為你買的呢……吃飯過程中他一直這樣蝶蝶不休地胡扯,他這番話使人切實感到他已掏出自己割過包皮的雞巴在朝我們身上撒尿。塔尼亞聽得厭煩死了,自從滿懷柔情蜜意回來後他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語。塔尼亞告訴我,他邊脫褲子邊嘮叨,一泡熱呼呼的尿便源源不斷地撒出來,像有人刺穿了他的膀胱。一想到塔尼亞同這個破了膀胱的傢伙一起爬上床我就來氣。想想看,一個又窮又憔悴的狗雜種,被子里塞著幾部下作的百老匯劇本,居然朝我心愛的女人身上撒尿,居然叫紅酒、要旋轉燈具、要在豌豆湯里放油炸麵包塊。他臉皮真厚!再想想看,他居然躺在我替他弄好的爐火邊,什麼都不幹,只是撒尿!老天,你這傢伙,你該跪在地下好好謝我才是。難道你沒有看見你屋裡有了一個女人?難道你看不出她已厭煩了?你竟然還沙啞著嗓子告訴我——「好了,我告訴你……有兩種方法看待……」去你媽的兩種看待事物的方法!去你媽的多元世界和你的亞洲人的音響效果!別把你的紅酒或安如葡萄酒遞給我……把她讓給我……她是屬於我的。你去坐在噴泉邊上好了,讓我來嗅紫丁香!弄出你眼睛裡的頭皮屑……把那個見鬼的慢板裹在一條法蘭絨褲子里!還有別的小樂章……你那衰弱的膀胱造出來的所有小樂章。你那麼自信、那麼有心計地朝我微笑。我把你奉承得忘乎所以了,知道嗎?就在我聽你說蠢話的問時她正在撫摸我——只是你沒有看見罷了。你以為我樂意受磨難,你說那是我該扮演的角色。好吧。問問她,她會告訴你我是怎樣受磨難的。「你是個癌病人、狂人。」那天她在電話上這麼說。她現在得到這個癌病人和狂人了,不用多久你也會在身上找到疥癬的。她的血管快炸了,我告訴你,你的話一點意思也沒有。無論你嘮嘮叨叨地說多少也堵不住漏洞。雷恩先生是怎麼說的?「言語即意味著孤獨。」昨晚我在桌布上給你留了幾個字,可你卻用胳膊蓋住了。

他把她用柵欄圍起來,好像她是一位聖人身上一塊又臟又臭的骨頭。若是他有膽量說一聲「佔有她」,也許會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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