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那男孩仰面躺著,全身赤裸,睡在那裡,呼吸急促而微弱,皮膚上閃著一層的汗珠。這回他的胳膊沒有被綁著,我看見憤怒把隱藏的傷痛撕開了。我把燈舉得靠他近一些。他的肚腹和陰部兩側布滿了斑斑點點的疥癬、瘀青和傷痕,還沾著一絲絲血跡。

「他們對他做了什麼?」我輕聲質問衛兵,這是昨晚那個年輕人。

「一把小刀,」他也輕聲回答,「就是一把小刀,像這樣。」他張開大拇指和食指。手裡做著捏刀的樣子戮進那睡著的男孩身體里,然後靈巧地轉動著刀子,像是轉著一把鑰匙,先是向左,再是向右,然後抽出。他的手放回原位,站在那裡等著看動靜。

我俯身跪向男孩,讓燈靠他的臉更近一些,搖晃著他。他的眼睛無力地睜開,又閉上。他嘆息一下,急促的呼吸緩了下來。「聽著!」我對他說,「你一直在做噩夢。你必須醒過來。」他睜開眼睛,透過燈光眯起眼看我。

衛兵用盤子遞給他水。「他能坐起來嗎?」我問。衛兵搖了搖頭。他扶起男孩幫他小口喝水。

「聽著,」我說,「他們告訴我你已經招供了。他們說你承認你和那個老頭,和其他一些你們族裡的人偷了羊和馬。你已經說出了你們族裡的人都有武裝,到春天你們就會集合起來對帝國動武。你說的是實話嗎?你明白你招供的是什麼嗎?明白嗎?」我停了一下;面對所有激烈的事件他的回顧都只是一片空洞,就像那些經過長途奔跑而累垮的人。「這就意味著軍隊將出動去對付你們的人。就會有殺戮。你們的首領將會送命,甚至還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真的要這樣嗎?」他什麼反應也沒有。我搖著他的肩膀,拍著他的臉頰。他沒退縮:我就像是在拍一個死人。「我想他是病得很重,」那衛兵在我身後輕輕地說,「很痛,病得很重。」男孩閉上了眼睛。

* *

我把我們這裡惟一的一個醫生叫來,這個老醫生就靠給人拔拔牙齒和用骨粉、蜥蜴血兌制春藥混事兒。他往創面上敷著黏土製的膏藥,又把一些油膏塗到上百處戳傷的口子上。他說他擔保這男孩一個星期內就能走動了。然後又推薦了一些營養食物就匆匆離開了。他沒問這男孩為什麼會被傷成這個樣子。

可是上校不耐煩了。他的計畫是要給那些部落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抓住更多的人。他想要這男孩作嚮導。要我把兵營里四分之三的兵力撥給他用,還得配上裝備。

我試圖勸阻他。「我一點也沒有不敬的意思,上校,」我說,「您不是戰鬥部隊的軍人,您從未在這種不友好的地區作過戰。您沒有嚮導,只有這麼一個對你怕得要死的孩子,他會編出一些只是討您喜歡的話來說給您聽,而且這孩子也不適合長途行走。您也不能靠士兵來幫您,他們只是一些被徵召來的農民,大部分人沒走出過離駐地五英里的地方。而您追捕的野蠻人會嗅到您到來的氣息,當您還在進行白天行軍時就消失在沙漠中了。他們一輩子都住在這兒,熟悉地形。您和我是外來人———您比我更是。我誠懇地勸您還是不去為好。」

他聽完了我的話,甚至是(我有這感覺)有點由著我說下去。我肯定這次談話事後會被記錄下來,並加上對我的評語:「不夠健康」。當他覺得已經聽夠了時就拒絕了我的反對意見:「我有任務在身,行政長官。事情完成以後才能作定論。」他繼續著手做他的準備工作。

他是乘坐自己的黑色雙輪馬車去的,露營床和摺疊式寫字檯捆在車頂上。我向他提供了馬匹、大車和足夠三個星期的飼料。要塞里的一個尉級軍官隨同他一起走。我私下裡對那尉官說:「別依賴你的嚮導。他人很虛弱又害怕得要死。留神天氣。注意路標。你的首要任務是把我們的造訪者平平安安地帶回來。」他唯唯遵命。

我又走向上校,想要弄明白他整個行動的意圖。

「是的,」他說,「我當然不可能事先就能把事情全搞妥。不過,從大面上說,我們要把這裡的部落野蠻人安營紮寨的地方弄清楚,然後根據情況再進入下一階段的計畫。」

「我問這話的意思是,」我繼續道,「只是以備不測,您萬一走失的話我們這兒的人就會去找您把您帶回到文明世界來。」我們都不作聲了,品味著雙方言辭中的反諷意味。

「當然啦,」他說,「但這似乎不太可能。我們很幸運地擁有這個地區最好的地圖,這地圖就是你提供的。」

「這些地圖很不可靠,只是根據傳聞拼湊起來的,上校。在過去十到二十年間時間裡我從一些旅行者那兒收集情況。我自己就從未涉足您將要前往的地區。我只是對您提出告誡。」

他來到這兒的第二天,我就覺得自己已不勝其煩,這種煩惱更甚於檢省自己對他的態度。我猜想,像他這樣到處走動的頭兒,準是習慣於被別人敬而遠之地(是不是只有在外省,這些頭兒和虐待狂才被認為是骯髒的?)端詳著自己,我想像著面對以下的情景不知他會作何感想:作為一個新手,一個學徒,他不過是被叫來擰擰鉗子扳扳螺絲或是其他什麼別人也在做的事兒,而他卻擅自闖入了禁地,不知他在那一刻是否會有點兒不寒而慄?我發現自己對他的好奇太多,想知道他是否有一個閉門自省的洗罪儀式,以使他自己能回到其他人中間與別人一起共同進餐。在那一刻他洗自己的雙手非常仔細嗎?他所有的衣服都換嗎?或者是局裡造出了一種新人,不管潔凈也好還是不潔凈也好他們都能夠心安理得地過下去?

那天晚上很晚時,我聽見廣場那裡老胡桃樹底下傳來刮擦聲和擊鼓聲。煤灶那兒是一片喜洋洋的歡快氣氛,士兵們正在那兒烤全羊,這是「大人」給他們的禮物。他們前半夜要痛飲一番,然後在黎明時出發。

我順著後面小巷向穀倉那兒走去。衛兵沒在他的哨位上,小屋的門開著。我聽見裡面有低語聲和咯咯的笑聲就想進去看看。

裡面漆黑,我什麼也看不見。「誰在這兒?」我問。

傳來一陣摸索聲,那個年輕的哨兵出來時差點撞到了我。「對不起,長官,」他說。我聞到他身上一股朗姆酒的濕漉漉的氣味。「那個犯人喊我,我想去幫他。」黑暗中傳來呼哧呼哧的笑聲。

我睡了。廣場傳來的舞蹈音樂把我吵醒,我又睡著,夢見一個身子伸展開來仰面躺著,豐茂而暴露的毛髮閃爍著濕漉漉的黑色和金色的光暈,蓋滿了整個下腹,直抵腰部那兒,下部像是一枝箭射進了兩腿當中的溝壑。當我伸出手去想要梳理一下毛髮時,它開始蠕動起來了。原來這不是毛髮而是密密匝匝聚集在一起的一簇簇蜜蜂:那裡浸潤著蜂蜜,黏黏的,它們爬出了大腿間那條溝,扇動著翅膀。

* *

我最後一項表示敬意的禮節是騎馬陪送上校啟程,一直把他送到折向西北方向的湖邊。太陽升起,陽光兇猛地射下來,我不得不擋著自己的眼睛。隨行的那幫人經過昨夜的狂歡,一個個都是疲憊欲嘔的模樣,七零八落地跟在我們後面。在這支縱隊中間,夾著那個男孩囚犯,一個衛兵與他並轡而行一邊攙扶著他。他臉色像死人一樣灰白,坐在馬上顯得很不舒服,那傷口依然在折磨他。隊伍後面跟著貯水罐和荷載軍需裝備的車馬和輜重:長矛、燧火槍、彈藥和帳篷。所有這一切看上去並不是什麼激動人心的場面:騎馬的縱隊雜亂無章,一些人光著腦袋,一些人戴著插羽毛的重磅騎士頭盔,還有一些戴著皮帽。他們都眯起一隻眼避擋太陽光的照射,只是除了一個人,這人模仿著他的上司,目光炯炯地對著貼在自己眼前的一小塊霧蒙蒙的玻璃片,他一直把那塊玻璃擎在面前。這種荒唐可笑的模仿會流行開來么?

我們默不作聲地騎馬前行。黎明前就在田野里收割的人們當我們經過時停下手裡的活兒,向我們揮手。在道路轉彎處,我勒住馬向他致禮告別。「我期待您平安歸來,上校。」我說。透過馬車的窗框,看到他神秘莫測地點一下頭。

於是我一身輕鬆地往回騎行,非常高興自己又可以獨自呆在一個諳熟而習慣的世界裡。我登上城牆,看著那遠去縱隊小小影子轉過西北方向的道路朝著遠處昧爽不分的綠野而去,那裡是河流進入湖泊之處,綠色植被漸漸消逝在沙漠的陰霾中。太陽依然像火盆似的懸在空中,猛烈地把光熱投射到水面上,湖的南部延伸出去一片沼澤地和鹽鹼地,再過去,荒蕪的群山勾勒出藍灰色的天際線。一些農夫正在地里往兩輛破舊的大篷車上裝乾草。一隊綠頭鴨從天而降滑入水中。夏末,一個寧靜而多彩的時節。我崇仰和平,不管是付出何等代價的和平。

正對著小鎮兩英里處,遠處平展的沙地那兒延伸過來的沙土堆成了一串小丘。在沼澤里抓青蛙,乘著光滑的木製雪橇從沙丘斜坡上滑行下來,是夏天裡孩子們的主要活動。一般是早上抓青蛙,晚上滑雪橇,要等到太陽下山沙丘變涼才能去玩。雖說四季都在颳風,沙丘卻屹立不動,主要是因為它的頂上覆蓋著薄薄的青草,還有一個原因是幾年前我偶然發現的,是那些木頭桁架。一些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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