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賭約

車輪滾滾,車聲轔轔,揚起的鞭梢再一次划過凜冽的寒風,馬車出了北京城。

趕車的車夫,一襲厚重臃腫的粗布棉襖,一頂斑痕污漬的破氈帽,氈帽的邊沿,掩住他寬闊的前額,厚重的棉襖,裹起了他頎長的身軀。但是一陣風吹過,他睜開眼睛,目中的光采,卻是清澈而晶瑩的,這種目光和他的裝束,顯然是一種不能調和的對比,只是碌碌寒風道上的行人,誰也不會注意到罷了。

從城裡到城外,沒有一個人會對這卑微的車夫看上一眼。

於是他笑了,笑的時候,露出他一排潔白如玉的牙齒。

他是誰?

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便是為了避人耳目,掩飾行藏的世家公子,九城才子,瀟洒倜儻的管寧。

辭別了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他心裡便少了一份沉重的負擔。對那豪情如昔的老人,他有著極大的信任之心,因之他放心地離開了家,開始了他闖蕩江湖的征途。

此刻,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他再也不回頭去看那北京城雄偉的城牆一眼。對於這淳樸的古城,他心裡有著太多依戀,因之他不忍回頭去看,也不敢回頭去看看,生怕太多的留戀惜別之情,會消磨去他揚鞭快意,闖蕩四方的壯志雄心。

「上一次離開北京城的時候——」

顯然上次離開北京城的景況,他此刻仍歷歷在目,但是,他卻不敢再往下想了。因為,那樣他又會想起囊兒,想起杜宇,想起和杜宇有著一段難以化解的恩怨的凌影,想起她那翠綠色的婷婷身影,想起她嬌靨上如花的笑容,想起她在上一次寂寞的旅程上,所給予自己的溫情低語。

他知道,這一切又將帶給他一份難去難消、銘心刻骨的相思之苦。

韁繩一放,車行更急,他口中隨意地低詠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心中卻在暗地尋思:「我該先到妙峰山上去,尋得那位一代神醫,解去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身上的毒,唉——那『翠袖護心丹』的確神奇,竟能使得一個毒入膏盲的人,毒雖未解,仍然昏迷,卻始終不死。看來此人再過百十年還不能獲得解毒之葯,卻也未必會死哩!」

他開始覺得世界之大,事物之奇,確不是自己能夠完全揣測。自己自幼及長,讀書何止萬卷,所得的教訓經驗,都不及在四明山中的短短一日。

一念既生,百感隨至,從這「翠袖護心丹」,他又想到了凌影。「為什麼人們常會想到自己不願去想的事?」他方自長嘆一聲,暗中再次低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吟聲未了,前面突地傳來冷冷一聲斷喝:「瞎了眼的奴才,還不讓開!」

管寧斜眉一轉,抬目望去,只見前面一輛車,亦自揚鞭急馳而來,眼看便要和自己的馬車撞在一處。

他心中雖然一驚,卻仍不禁為之怒氣大作,暗忖道:「這車夫怎的如此無禮,開口便罵人『奴才』?哼哼,自己是個奴才,卻罵人奴才,這豈非荒唐之極。」

他自幼錦衣玉食,被人罵做奴才,這倒是平生首次,再加上罵他的人也是個趕車的車夫,當下不由氣往上沖,亦自怒喝道:「你難道不會讓開,哼——真是個瞎了眼的奴才。」

兩人身行都急,就在他還罵一聲的時候,馬車已將撞在一處。

拉車的健馬「希聿聿」一聲長嘶,馬首怒昂,兩邊趕車的人心中齊地一驚,力帶韁繩,兩輛馬車同時向一邊傾,衝出數尺,方自停住,卻已幾乎落得個車仰馬翻了。

管寧微一定神,自覺拉著韁繩的手掌,掌心已滿是冷汗,若非他此刻功力已然大進,腕力異於常人,此刻結果真是不堪設想了。

另一輛大車趕車的車夫,似乎也自驚魂方定,忽地躍下車來,大步走到管寧的車前怒喝道:「你這奴才,莫非瘋了不成!」

喝聲未了,手腕突地一揚,「呼」的一聲,揚起手中的馬鞭,筆直向管寧頭臉掄去。

管寧大怒之下,軒眉怒喝道:「你這是找死!」

腰身微擰,左手屈指如風,電也似的往鞭梢抓去。

他學劍本已稍有根基,再加上這數日的苦苦研習,所習的又是妙絕天下,武林中至高的內功心法,雖苦於無人指點,而秘笈上載的武功招式又太過玄妙,是以未將遇敵交手時應有的招式學會,但是其目力之明,出手之快,卻已非普通的一般江湖武功,能望其項背的了。

再加上他本有絕頂的天資,此刻意與神會,不但出手奇快,而且攫鞭的部位、時間,亦自拿捏得恰到好處。

哪知——

在這趕車的車夫手中的一條馬鞭,鞭梢有如生了眼睛一般,管寧方自出手,鞭梢突然一曲,「呼」的一聲,竟變了個方向,掄了過來。風聲激蕩,來勢如電,竟是掄向管寧身邊的「玄珠」大穴。

若是換了數日之前,管寧立時便得傷在這一鞭之下,而此刻他也不禁為之大吃一驚,左手手腕一反、一轉,食、中兩指,突地伸得筆直,駢指如剪,電也似的向掄到自己耳邊的鞭梢剪去。這一招由心而發,雖然看來平平無奇,但其中變化之快、部位之准,在內家高手眼中,卻已彌足驚人,普通的武林俗手,便是苦練一生,只怕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施出這種「平平無奇」的招式來。

大怒揮鞭的馬車車夫,此刻似也吃了一驚,鞭梢一垂,斜斜落下。

這數招的施出及變化,俱都快如閃電,而彼此心中,卻齊地大為吃驚。在動手之前,誰也不會想到對方一個趕車的車夫手中,會施出如此精妙的招式來。

管寧大喝一聲,撲下車去,方待喝罵,目光抬處……

那也是穿著一身厚重臃腫的棉襖,也是戴著頂斑痕污漬氈帽的車夫,鞭梢方才垂下,又待揚起,目光抬處——

兩人目光齊地一抬,看向對方面目,竟齊地獃獃地怔住了,口中的罵,不再罵出,手中的鞭,也不再揚起。

因為,彼此目光接觸到的,都是一雙晶瑩清澈的眼睛,而他們各自心中,更是誰也沒有想到,對方是一個如此英俊挺秀的男子。

兩人目光相對,各自心中,都生出驚奇之感,愕了半晌,管寧輕咳一聲,沉聲道:「閣下行路怎的如此匆忙,幸好此番是我,若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何況,在這輛車上,坐的還是個傷病之人!」

他到底閱歷太淺,而且自幼的教養,使得他的言語談吐,都有了一種不可變移的風格,而此刻說起話來,便也如此斯文,他卻未想到此刻喬裝的身份,在一個趕車的車夫口中,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對面站著的那「車夫」,目光之中,似乎微微閃過一絲笑意,但也沉聲道:「閣下如此匆忙,幸好此番遇著的是我,若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

他竟然將管寧方才所說的話,一字不移地照方抓藥般說了一遍,說話的神態語氣,也學得跟管寧完全一模一樣。

管寧劍眉一揚,心中雖然很是氣惱,卻又不禁有些好笑,暗自忖道:「是呀,我又何嘗不是太匆忙了些!」

他見了對方的面目,便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再加上他本非蠻不講理的人,此刻一念至此,心中怒火便漸漸平消。哪知那少年車夫的鞭梢向後一指,接著又道:「何況,在我的那輛車子里坐著的,又何嘗不是傷病之人呢!」

此刻兩人心中,各自都已知道對方絕非趕車的車夫,到底是為什麼呢?

管寧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動,忖道:「我麻煩已經夠多,自家的事還未料得清,又來管別人的閑事作啥?何況他也沒有撞著我,我也沒有撞著他!」

一念至此,他抱拳一揖,朗聲道:「既是如此,閣下自管請便。」

轉身一拉馬車的轡頭,便待自去。

哪知那少年車夫突地一個箭步,竄到他身前,冷冷道:「慢走,慢走。」

管寧大奇,詫聲問道:「還待怎的?」

少年車夫一手拾起鞭柄,一手捋著鞭梢,緩緩說道:「閣下先且暫留,等在下看著車中病人有沒有受到驚嚇。若是沒有,閣下自去。若在下車中的病人受了驚嚇而病勢轉劇的話……」

這少年車夫說起話來雖然口口聲聲俱是「閣下」、「在下」,像是十分客氣,但言語之中,詞意卻又咄咄迫人。

他話猶未了,管寧已自勃然變色,怒道:「否則又當怎的?」

少年車夫冷冷一笑道:「否則閣下要走,只怕沒有如此容易了。」

管寧目光一轉,忽地仰天長笑起來。那少年車夫神情不變,冷冷又道:「閣下如此狂笑,卻不——」

管寧笑聲一頓,截斷了他的話,朗聲道:「在下如果驚嚇了閣下車中的傷病之人,便要被閣下如何如何,那麼,在下卻有一事無法明了,要請教閣下了。」

少年車夫劍眉微揚,冷冷道:「怎的?」

這兩人初遇之時,各個自恃身份,誰也沒將對方放在眼裡,及至此過手三招,目光相遇,發現對方竟是個少年英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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