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翠袖與白袍

那翠裝少女本是滿面嬌嗔,此刻聽了他的話,怒容為之頓斂,明亮的眼睛睜得老大,不勝驚訝地介面說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管寧雙目一翻,本想作出一個更為倨傲的樣子,來報復她方才的倨傲,但轉念一想,想到方才那些人的慘死之態,此刻自己又怎能以人家的凶耗來作為自己的報復手段?

此念既生,他不禁又對自己的行為後悔,暗中忖道:「無論如何,她總是個女子,我昂藏七尺何苦與她一般見識!」

口中便立刻答道:「不瞞姑娘,四明山莊的莊主夫婦,此刻早已死了,姑娘若是……」

他言猶未了,哪知眼前人影突地一花,方才還站在這長長的台階之間的翠裝少女,此刻竟已站在自己眼前,驚聲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管寧心中暗嘆一聲,自己目光絲毫未眨,竟也沒有看清這少女究竟是如何掠上來的,那麼,這少女輕功之高,高過自己又何止數倍。

他心中不禁又是氣餒,又是羞愧,覺得自己實是無用得很。那少女見到他突然獃獃地發起愣來,輕輕地跺了跺腳,不耐地又追問一句:「你這人真是的,我問你,你剛剛說的話可是真的?你聽到沒有?」

管寧微一定神,長嘆一聲,說道:「在下雖不才,但還不致拿別人的生死之事,來作戲言。」

那翠裝少女柳眉輕豎,介面道:「四明莊主夫婦死了,你怎會知道?難道你親眼看到不成?」

管寧垂首嘆道:「在下不但親眼看到四明莊主,而且還親手埋葬了他們兩位的屍身——」

轉目望去,只見這少女目光中滿是驚駭之情,獃獃地望著自己,柳眉深顰,又像是十分傷心,不禁又自嘆道:「人死不能復生,姑娘與他們兩位縱是相交,也宜節哀才是。」

他生性雖然高傲,卻更善良,方才對這自稱「神劍娘娘」,說話咄咄逼人的刁橫少女有些不滿,但此刻見著她如此神態,卻又不禁說出這種寬慰、勸解的話來。

卻見翠裝少女微微垂下頭去,一手撫弄著腰下衣角,喃喃低語著道:「四明庄紅袍夫婦兩人,竟會同時死去!這真是奇怪的事。」

目光一抬,又自問道:「你既是親眼看到他們死的,那麼我問你,他們是怎麼死的?」

管寧嘆道:「四明莊主夫婦的死狀,說來真是慘不忍睹。他夫婦二人同時被人在腦門正中擊了一掌,死在四明山莊後院六角亭內。」

翠裝少女雙目一睜,大驚道:「你說他們夫婦二人是同時被人一掌擊死的?」

管寧嘆息著微一頷首,卻見翠裝少女目光突地一凜,厲聲說道:「你先前連四明莊主是誰、長的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現在你卻說你親手埋葬了他們屍身,又說他們夫婦兩人都被人一掌擊死,哼——你說的什麼鬼話!想騙誰呀!」

語聲方落,玉手突地一抬,「嗆啷」一聲,手中竟已多了一柄精光耀目、寒氣侵人的尺許短劍,微一揮動,劍身光華流轉,劍尾似帶有寸許寒芒,指向管寧,厲聲又道:「你到底是誰?跑到這裡來有什麼企圖?趁早一五一十地說給姑娘聽。哼——你要是以為我容易被騙的話,那你可就錯了。」

管寧目光動處,劍尖指向自己面門,距離不過一尺,劍上發出的森冷寒意,使得他面上的肌肉不禁微微顫動一下。

但是他卻仍然筆直地挺著胸膛,決不肯後退半步,劍眉一軒,朗聲說道:「在下方才所說,並無半點虛言,姑娘不相信,在下亦無辦法,就請姑娘自去看看好了。」

袍袖微拂,方待轉身不顧而去。

哪知那少女突地嬌叱一聲,玉手伸縮間,帶起一溜青藍的劍光,劃向管寧咽喉。

管寧大驚之下,腳跟猛地往外一蹬,身形後仰,倒竄出去。

他學劍三年,雖然未遇名師,但是他天縱奇才,武功也頗有幾分根基,所施展的身法,此刻這全力一竄,身形竟也退後幾達五尺。

那少女冷哼一聲,蓮足輕輕一點,劍尖突地斜斜垂下。

管寧方才全力一竄,堪堪避過那一劍之擊,此刻身形卻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變動一下,眼見這一道下垂的劍光,又自不偏不倚地劃向自己咽喉,只覺眼前劍光如虹,竟連招架都不能夠。

那白袍書生始終負手站在一邊,非但沒有說話,就連身子都沒有動彈一下,面上也木然沒有表情,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樣子,生像是世上所發生的任何事,都和他沒有絲毫關係。

在這剎那之間,管寧只覺劍光來勢,有如閃電,知道眨眼之間,自己便得命喪血濺。他雖生性豁達,但此時腦中一經閃過「死」之一字,心胸之間,亦不禁翻湧起一陣難言的滋味。

哪知——那道來勢有如擊電的劍光,到了中途,竟然頓了一頓。

管寧只覺喉間微微一涼,方自暗嘆一聲:「罷了。」

卻見劍尖竟又收回去。他已經繃緊的心弦,也隨之一松。還來不及再去體味別的感覺,心中只覺大為奇怪,不知道這少女此舉究竟是何用意。

目光抬處,這翠裝少女一手持劍,一手捏訣,雙手卻都停留在空中,久久沒有垂落下來,面上竟也滿帶詫異之色,凝目望著管寧,獃獃地愕了半晌,突地微微搖首,緩緩說道:「就憑你這兩手武功,怎的就敢跑到四明山莊來弄鬼?」

語聲一頓,目光仍然凝注在管寧身上,似乎對管寧方才所說的話,有些相信,卻又不能相信。

管寧挺腰而起,心中那種氣餒、羞愧的感覺,此刻變得越發濃厚。

從這少女的言語神態中,他知道她之所以劍下留情,並非因為別的,僅是因為自己武功太差而已。

這一分淡淡的輕蔑,對於一個生性高傲、倔強的人來說,確是一種難堪的屈辱。管寧望著她的神色,直恨不得自己方才已經死在她的劍下,一時之間,心中真是滋味難言,連哭都哭不出來,長嘆一聲,緩緩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四明莊主與我更是無怨無仇,在下縱然已卑鄙到姑娘所想的地步,也不會去暗算人家,方才……」

翠裝少女獃獃地望著他,卻似根本沒有聽他的話。

管寧強自忍耐著心中的氣憤與羞愧,接著又說道:「在下本為避雨而來,哪知一入此間,竟發現遍地屍身狼藉。在下與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亦不忍眼看他們的屍身,此後日遭風吹雨淋之苦,是以便將他們埋葬起來——」

他語聲略頓,只見那翠裝少女面上,果然已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來,便又接著說道:「在下本不知道這些屍身之中有無四明山莊的莊主,也不知道誰是四明莊主,是以方才姑娘詢問之下,那時在下的確是全不知道。」

那少女秋波一轉,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卻聽管寧又道:「但是,姑娘、後來說起『四明莊主紅袍夫婦』,在下方自想到,屍身之中,確有男女二人,是穿著一身紅色衣衫的。在下雖不知姑娘尋訪他們,究竟是為什麼,但是猜測姑娘與他夫婦二人,總是素識,生怕姑娘聽了他們的噩耗,會——」

翠裝少女幽幽長嘆一聲,介面說道:「其實,我與四明紅袍夫婦兩人也不認識。我來尋找四明莊主夫婦,為的不過想來找她比劍而已。」

此刻她已知道方才不能了解之事,並非對面這少年在欺騙自己,因為她從他的眼光之中,已找出自己可以相信他所說的理由來。有著一雙誠實的眸子的人,不是很少會說謊話的嗎?

因之她對自己方才的舉動,便微微覺得有些歉意,說話的語調,也隨之溫柔起來。

管寧目光閃一下,方待開口,哪知她略為一頓,竟自幽幽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唉,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竟會死了,唉——」

她一連嘆了兩聲,語聲似乎十分悲傷惋惜,哪知她竟接著又道:「現在巾幗中,直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人還只知道『紅粉三刺』,我卻連跟她們比試一下的機會都沒有。我真是倒楣,跑遍了江南江北,一個也沒有找到,只望到了這四明山莊,總不會再落空的了,哪知——唉!」

她又長嘆一聲,但她所悲傷惋惜的,竟不是這四明莊主夫人的死,而只是她死得太早了些。管寧聽了不覺為之一愕。他一生之中,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生性如此奇特的女子,生像是她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會替別人設想半分。

卻見她突又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短劍,插入藏在袖中的劍鞘里,一面對管寧說道:「你武功太差,當然不會了解我心裡的感覺,你要知道——」

管寧劍眉一軒,截斷了她的話,沉聲說道:「在下亦自知武功不如姑娘遠甚。但是武功的深淺,與人格並無關係,是以在下武功雖差,但卻非慣受別人羞辱之人。」

他話聲微微一頓,那翠裝女子不禁為之一愕。她自幼嬌寵,向來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別人對她有半分不敬,她便會覺得此人罪不可赦,但她對別人加以羞辱,卻認為毫無關係,而事實上,她所接觸的人從未有人對這種羞辱加以反抗的。

是以她此刻聽了管寧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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