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八方風雨

清晨的時候,謝鏗和丁善程先走了出來,這些天他們相處得很好,謝鏗雖然也認為丁善程有著些難以容忍的脾氣,但他總比老奸巨猾的伍倫夫、無話可談的郭樹倫要好得多。

他們並肩走了出來,本無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過窄小,氣悶而已,這滿街上行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兒是和他們抱著同樣的心理。

是以他們雖然不餓,仍走進一家小吃鋪,剛想叫些東西來吃吃,彷彿又聽到街上起了陣雜亂。

他們並未十分在意,也是另因謝鏗的大風大浪見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謝鏗面前,也不好意思現出太嫩的樣子。

哪知驀然他們背後有人冷冷一笑,他們同時回過頭去,都吃了一驚,因為竟有一個通體純白、臉上也帶著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門口,從笑聲中判斷,這女子對他們並無善意。

這種裝束的女子,連江湖歷練這麼豐富的謝鏗也兀自猜測不透人家到底是何來歷。

那女子又冷笑一聲道:「姓謝的,我勸你趕緊出去,不然的話,要我自己來請,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滿已極,又彷彿只要自己高興,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講話的聲音中,竟有一股令人聽了就會一陣栗悚的寒意,謝鏗渾身立刻起了一陣不舒服的感覺,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儘是碰見這些沒來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見過這女子,其實他生平也根本沒有和任何女子發生過糾葛。

因此他只回頭看了一眼,仍然迴轉頭去,雖然心裡難免加速了跳動,但卻仍然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根本不知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動,顯見得氣憤已極,吃食鋪里的雖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這種情形下,誰也不願意多管閑事,只是靜靜地坐以觀變,當然,若換了普通人怕不早就跑了。

眾人只覺微微一陣風吹過,那女子已站在謝鏗背後,這才吃了一驚,須知謝鏗所坐的桌子在裡面,從門口到他那裡還隔著三四個桌子,這鋪子地方太小,但為著生意著想,又不免要多擺幾張桌子,因此桌子與桌子之間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極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那根本就再也沒有什麼空隙了。

而這女子身形既未見高縱,當然不像是從人家頭頂上竄過去的,但她卻又如何能在瞬息之間就穿過那幾張桌子來到謝鏗桌旁,而甚至連坐在桌子旁邊的人都不知道哩,這豈非有些不可思議。

謝鏗心頭亦是一懍,暗忖:「這女人好俊的輕功,怎的最近我儘是遇著一些高手,而偏偏這些高手都像是要對我不利的。」

他心裡嘀咕,但卻不得不站了起來,向那女子抱著拳道:「姑娘是誰?找我謝鏗有何見教?」

那女子輕輕一笑,伸手揭開臉上的面巾,和她面對面的謝鏗不由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丁善程哎喲一聲,竟嚇得輕喚了出來。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著他們,看到這女子的面貌後,也是驚喚出聲,捧著兩碗牛肉的堂倌正巧走在他們旁邊,準備給謝鏗送來,看了她的臉,手一軟,連牛肉湯都倒在地上了。

那女子極為難聽的一笑,說道:「姓謝的,你不認識我了嗎?」

謝鏗看著她那簡直不像人的醜陋面貌,硬著頭皮道:「實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亂顫,但臉上卻一絲表情都沒有,坐在她背後的人,看著她的背影,都覺得這真是個美人,笑得如此花枝亂顫,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她臉的人,卻是一個個頭皮發炸,閉起眼睛來。

「你不認得我,我倒認識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認得你,還清清楚楚地認識你。」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掃,又道:「別人只知道你謝鏗是個義薄雲天的好男兒,我卻知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居然殺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話一出,眾人不禁一陣嘩然,丁善程手撫劍柄,倏然站了起來,方想怒喝,卻被謝鏗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來姑娘就是黑鐵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說出那話,謝鏗當然知道人家是什麼意思了,是以立刻便說出此話來,他難受的一笑,又道:「不錯,黑鐵手是我救命的恩人,不錯,也是我親手殺了他,但在我姓謝的看來,殺父之仇卻遠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對我姓謝的不滿,我姓謝的站在這裡,全身上下聽憑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謝的若還一還手,皺一皺眉,當著這麼多江湖朋友,我姓謝的從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有人低語:「謝鏗居然是好漢子。」

哪知那女子卻笑得更厲害,道:「假如你殺父的仇人其實並不是黑鐵手呢?那我說你謝大英雄該怎麼辦?」

她這一說,謝鏗倒真的愕住了,暗忖:「假如黑鐵手並沒有殺死我父親,那我就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了。」但轉念一想,忖道:「還好,那是絕不可能的。」

遂朗聲道:「黑鐵手當著天下英雄,一掌擊斃家父,武林中人有目共睹,他為著一件小事就動手殺人,豈非太毒了些嗎?」

「真的嗎?」那女子一笑道,無論從她的身材、聲音甚至風姿上來看,她都應該是個絕色佳人,但她的臉,卻像是一塊上面雕刻著極醜陋的花紋的玄冰。

「可是據我所知道,殺死令尊大人的,卻是姑娘我呀!」那白衣蒙面女子輕描淡寫的說著,彷彿將這一類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她這句話所帶給謝鏗的驚駭,卻是太大了,他腦海中像是被人投下一塊巨石,震起無數漣漪,使他再沒有思索任何一個問題的能力。

他高大的身軀也有些搖晃,彷彿這些充滿了精力的筋肉和骨骼已不能再支持他自己,丁善程伸手輕輕扶過他,瞪眼望著那白衣的詭秘女子,其實此刻這小鋪里的幾十對眼睛,又有哪一對不是在望著這詭秘的女子呢?

須知,她的這種做法大大超出了武林常情之外,謝鏗略為清醒了一下頭腦,但饒他江湖經驗再豐,也想不出這女子的來意。

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此事插言半句,因為這件事關係著二十多年來的一段公案,而這段公案又幾乎是被江湖上大多數人所注意著的。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地向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每個被她目光所注的人,各個心中都生了一絲寒意,忍不住將脖子努力地向衣領里縮進一寸,縱然這小鋪子此刻是溫暖如春的。

那女子充滿了譏諷、嘲弄和蔑視的一聲冷笑,又道:「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就不會懷疑我所說的話的真假了——」她故意停頓了話,果然每人都在極為注意的傾聽著。

謝鏗心中方自一動,隱隱約約的想到了這女子是誰,那女子將上身扭動了一下,讓她腰部以上的身軀幾乎和腰部以下的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然後緩緩開口說道:「也許你們都沒有看到過我,可是我相信你們都聽過我的名字——」她又將她的話,倏然頓住,然後一字一聲的說道:「我就是無影人。」

這「無影人」三字宛如金石擲地有聲,丁善程的喉結上下移動著,這受驚的年輕人再也想不到無影人會是個女子。

原來無影人昔年江湖側目,但誰也沒有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因為凡是知道她真面目的人,都已死了。

人們心裡把她幻想成各種人物,但由於人類的錯覺,誰也不會認為這毒辣、陰狠的無影人竟會是個女子。

無影人昔年為著黑鐵手施毒害死虯面孟嘗的事,除了她自己和虯面孟嘗外,誰也不知道真相,雖然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誰又敢說虯面孟嘗是為無影人所害,因為他們之間素無恩怨呀!

丁伶此次千里關山來到此地,當然是為著她仍念念不忘的黑鐵手,有人說少女的第一個情人往往也是她最後一個情人,這話雖然有些誇張,但任何人的第一個情人,總是她畢生難忘的。

她知道了黑鐵手已死的消息後——這是她在那土牆上從她女兒石慧那裡知道的,她立刻下了決心要為黑鐵手報復,她生性奇特,她對那人怨毒越深,卻也越發不願意讓那人痛痛快快地死去,因此她找著謝鏗也並沒有立刻下手,這在她說來,原來極為容易做到的,只是她不做而已。

謝鏗此刻反覆思量,從他所知道的許多件事上,他已經恍然知道了這事的前因後果,也確信無影人的話並非虛言,他父親的確不是黑鐵手殺死的,縱然他父親的死和黑鐵手有著直接的關係,但即使黑鐵手沒有動手,他父親一樣會死,反過來說,假如無影人不曾先就施毒,以他父親的武功,卻不一定會傷在黑鐵手掌下。

他暗中長嘆一聲,對那曾經救過他命的垂暮老人——黑鐵手的愧作又加深了幾分,他心中劇烈的絞痛著,因為這是他生平所做最大一件錯事,而這事卻使他親手殺了他的救命恩人。

「恩怨分明」這是江湖豪士的本色,也是江湖豪士所最注重的事,遊俠謝鏗,義聲四震,還不就是因為他是個恩怨分明、義薄雲天的大丈夫,這當然也是他心中為自己驕傲的,但此刻他卻認為自己再沒有任何地方值得驕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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