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幔中傀儡

柳鶴亭心中甚感奇怪,這威猛老人子女被害,原對自己誤會甚深,怎的此刻還有心情和陶純純絮絮不休呢?正忖思間,只聽陶純純突又一聲幽幽長嘆,手撫雲鬢,緩緩說道:「我奇怪的是你老人家身體健朗,家宅平安,可稱是福壽雙全,頭腦應該正常得很,怎地卻偏偏會像那些深受刺激,專走偏鋒的糊塗老人一樣,專門冤枉好人,呀——的確奇怪得很。」

她言語輕柔,說得不疾不徐,說到一半,威猛老者鬚髮皆動,面上已自露出憤怒之色,等她話一說完,老人大喝一聲,幾乎當場氣暈。陶純純輕輕一笑,緩緩又道:「我說話一向直爽得很,你老人家可不要怪我!」秋波四下一轉:「我和他若是殺人的兇犯,方才最少也有十個機會可以逃走,哪裡有呆站這裡等你們來捉的道理,你老人家可說是么?」

虯髯大漢胸膛一挺,厲喝道:「你且逃逃看!」

陶純純流波一笑,微擰纖腰,又自緩緩走到他身前,嫣然笑道:「你以為我走不掉么?」突地皓腕一揚,兩隻纖纖玉指,卻有如兩柄利劍,筆直地刺向他的雙睛,虯髯大漢見她笑語嫣然,萬萬想不到她會猝然動手,等到心中一驚,她兩隻玉指,已堪堪刺到自己的眼珠,直駭得心膽皆喪,縮頸低頭,堪堪躲過,哪知頭頂一涼,頭上包巾,竟已被人取去,微一定神,抬頭望去,卻見這少女嫣然一笑,又自轉身走去。

威猛老者目光一橫,彷彿暗罵了句「不中用的東西」。

陶純純嬌笑著道:「你老人家說說看,我們逃不逃得掉呢?」

威猛老人冷哼一聲。陶純純卻似沒有聽到,介面道:「這些我們但且都不說它,我只要問你老人家一句,你說我們殺人,到底有誰親眼看見呢?沒有看見的事,又怎能血口噴人呢?」

威猛老人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冷冷說道:「老夫生平最不喜與巧口長舌的婦人女子多言羅嗦。」

柳鶴亭聽了陶純純的巧辯,心中忽地想起她昨日與那西門鷗所說的言培:「親眼目睹之事,也未見全是真的。」不禁暗嘆一聲,又想到這威猛老人方才還在不嫌其煩地追問陶純純:「奇怪什麼?」如今卻又說:「不喜與女子言語。」

一時之間,他思來想去,只覺世人的言語,總是前後矛盾,難以自圓,突見威猛老人雙掌一拍,叱道:「刀來!」

虯髯大漢本來垂頭喪氣,此刻突地精神一振,揮掌大喝:「刀來!」

暗影中奔出一個彪形大漢,雙手托著一口長刀,背厚刃薄,刀光雪亮,這彪形大漢身高體壯,步履矯健,但雙手托著此刀,尤顯十分吃力。威猛老人手指微一伸縮,骨節格格作響,手腕一反,握住刀柄,右手輕輕一抹血槽,拇指一轉,長刀在掌中翻了個身,威猛老人閃電般的目光,自左而右,自右而左,自刀柄至刀尖,又自刀尖至刀柄,仔細端詳了兩眼,突地長嘆一聲,不勝唏噓地搖頭嘆道:「好刀呀好刀,好刀呀好刀!」左手一捋長髯,回首道:「三思,老夫已有多久不曾動用此刀了,你可記得么?」

虯髯大漢濃眉一皺,鬆開手指,屈指數了兩遍,抬頭朗聲道:「師父自從九年前刀劈『金川五虎』,南府大會群豪後,便再未動過此刀,至今不多不少整整有九個年頭了。」

陶純純噗嗤一笑,輕語道:「幸好是九個年頭。」

威猛老人怒喝道:「怎地?」

陶純純嫣然笑道:「雙掌只有十指,若再多幾個年頭,只怕你這位高足就數不清了。」

柳鶴亭不禁暗中失笑,威猛老人冷哼一聲:「巧口長舌的女子。」迴轉頭來,又自仔細端詳了掌中長刀幾眼,目光閃爍,意頗自得,突地手臂一揮,燈光數閃,燈火照射下,耀目生花,刀刃劈風,虎虎作響,老人大步一踏,揚刷道:「此刀凈重七十九斤,江湖人稱萬勝神刀,你只要能在老夫刀下走過三十招去,十條命案,便都放在一邊怎樣?」

柳鶴亭日光一掃,只見四周本已減去的孔明燈光,此刻又復亮起,燈光輝煌,人影幢幢,既不知人數多少,亦不知這班人武功深淺,知道今日之局。勢成亂麻,不得快刀,糾纏必多,目光又一轉,只見那威猛老人掌中的一柄快刀,刀光正自耀目射來,微微一笑,抱拳朗聲說道:「三十招么?」突地劈面飄飄一掌擊去!

威猛老人仰天一笑,直等他這一掌劈到,刀刃一翻,閃電般向他腕脈割去。

這老人雖然心情浮躁,童心未失,但這劈出的一刀卻是穩、准、狠、緊,兼而有之,柳鶴亭笑容未斂,緩緩伸出右掌……

只聽「當」地一聲大震,威猛老人穩如山嶽般的身形,突地蹭、蹭、蹭連退三步,手掌連緊數緊,長刀雖未脫手,但燈光耀射之中,卻見有如一泓秋光般的刀光,竟已有了寸許長短的一個三角裂口!

燈光一陣搖動,人聲一陣喧嘩,燈光後眾人的面容雖看不清楚,但從人聲中亦可顯然聽出他們的驚異之情,陶純純嫣然一笑,虯髯大漢瞠目結舌,後退三步,柳鶴亭身軀站得筆挺抱拳道:「承讓了!」

只見威猛老人雙臂垂落,面容僵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柳鶴亭,獃獃地愕了半晌,又自緩緩舉起手中長刀,定神凝目,左右端詳,突地大喝一聲,拋卻長刀,和身向柳鶴亭撲了上來!

柳鶴亭心頭微微一驚,只當他惱羞成怒,情急拚命,劍眉皺處,方待擰身閃避,目光一動,卻見這老人滿面俱是驚喜之色,並無半分怨毒之意,尤其是雙臂大張,空門大露,身形浮動,全未使出真力,哪裡是與人動手拚命的樣子?心中不覺微微一愕,這老人身形已自撲來,一把抓住柳鶴亭的雙臂……

陶純純驚呼一聲,蓮足輕點,出手如風,閃電般向這老人脅下三寸處的「天池」大穴點去,哪知這老人竟突地大喜呼道:「原來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陶純純不禁為之一愣,心中閃電般生出一個念頭:「原來他們是認識的……」勒馬懸崖,竟將出手生生頓住,纖纖指尖,雖已觸及這老人的衣衫,但內力未吐,卻絲毫未傷及他的穴道。

四周眾人,卻一齊為之大亂,只當這老人已遭她的煞手,虯髯大漢目如火赤,大喝撲上,呼地一拳「石破天驚」,夾背向陶純純擊來,腳下如飛踢出一腳,踢向陶純純左腿膝彎。

陶純純柳腰微折,蓮足輕抬,左手似分似合,有如蘭花,扣向虯髯大漢左掌脈門!去勢似緩實急,部位拿捏得更是妙到毫巔,但右手的食拇二指,卻仍輕輕搭在威猛老人的脅下。

虯髯大漢屈肘收拳,「彎弓射鵰」,方待再次擊出一招,哪知腳底「湧泉」大穴突地微微一麻,已被陶純純蓮足踢中!他身形無法再穩,連搖兩搖,撲地坐到地上!

陶純純回首緩緩說道:「你們在幹什麼?」

眾人目定口呆,有的雖已舉起掌中兵刃,卻再無一人敢踏前一步!

這一切的發生俱在剎那之間,威猛老人的手搭在柳鶴亭的肩頭,雙目凝注著柳鶴亭的面容,對這一切的發生,卻都如不聞不見。

「原來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他將這句沒頭沒腦的言語,再次重複了一遍。柳鶴亭心中只覺驚疑交集,他與這老人素昧平生,實在想不出這老人怎有想煞自己的理由,只見這老人面容興奮,目光誠摯,兩隻炙熱的大手,激動地搭在自己肩上,竟有如故友重逢,良朋敘闊,哪裡還有一絲一毫方才的那種敵視仇恨之意?

這種微妙的情況,延續了直有半盞茶光景,柳鶴亭實在忍不住問道:「老前輩請恕在下無禮,但在下實在記不起……」

威猛老人哈哈一陣大笑,大笑著道:「我知道你不認得老夫,但老夫卻認得你。」雙手一陣搖動,搖動著柳鶴亭的肩頭,生像是滿腔熱情,無處宣洩,大笑著又道:「十餘年不見,想不到你竟真的長成了,真的長成了……」

語音中突地泛起一陣悲愴蒼涼之意,介面又道:「十餘年不見,我那恩兄,卻已該老了,唉!縱是絕頂英雄,卻難逃得過歲月消磨,縱有絕頂武力,卻也難斗得過自然之力……」

仰首向天,黯然一陣嘆息,突又哈哈笑道:「但蒼天畢竟待老夫不薄,讓老夫竟能如此湊巧地遇著你,我再要這般長吁短嘆,豈非真的要變成個不知好歹的老糊塗了么?」

他忽而激動,忽而感嘆,忽而大笑,語聲不絕,一連串說出這許多言語,卻教柳鶴亭無法插口,又教柳鶴亭莫明所以。

「難道這老人本是恩師昔年的故友?」要知柳鶴亭自有知以來,雖曾聽他師父談起無數次江湖的珍聞、武林的軼事,但伴柳先生對自己少年時的遭遇,卻始終一字不提。

方才這念頭在柳鶴亭心中一閃而過,他心中不禁又是驚異,又是欣喜,這老人若真是自己恩師的故友,那麼恩師的平生事迹,自己便或可在這老人口中探出端倪,一念至此,脫口喜道:「難到老前輩與家師本是……」

語未說完,又被威猛老人搶口說道:「正是,正是,我那恩兄近來身體閉還健朗么了」他竟一字未問柳鶴亭的師父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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