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殘金掌

還沒到戌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北京城裡,大雪紛飛,家家戶戶的房頂,都堆著厚厚的一層雪,放眼望去,只見天地相連,迷迷濛蒙的一片灰色。

風很大,颳得枯枝上的積雪片片飛落,寒蟄驚起,群鴉亂飛,大地寂然。

西皇城根沿著紫禁城的一條碎石子路上,此刻也靜靜的沒有一條人影,惟有紫禁城上巡弋的衛士,甲聲鏘然,點綴著這寒夜的靜寂。

可是你越往回步,天就彷彿越早,西城大街上,燈火依舊通明,街上冒著風雨來往的人們也有不少,此時正值滿清初葉,國勢方殷,北京城裡,天子腳下,更顯得那麼國泰民安,一派富足之氣,沿街的幾家大菜館裡,酒香四溢,正是生意最忙的時候。

街的盡頭,就是最負時譽的西來順涮羊肉館,朝街的大門,掛著一層又厚又重的門帘子,一掀帘子,就是一股熱氣。

門裡是一間大廳,密密放著十來張圓桌面,上面擱著火燒得正旺的大火盆,這是吃烤肉的,不管三教九流,認不認識,大伙兒圍著圓桌面一站,右腿往長板凳上一擱,三杯燒刀子下肚,天南地北一聊,誰跟誰都成了好朋友,儘管一出門,又是誰也不認識誰了。

從外屋往裡走,經過一個小小的院子,裡面是分成一間間的雅座,屋裡當然也都升著旺旺的火,那才是算真正吃涮羊肉的地方。

這天西來順里里外外,顯得格外的忙碌,院子靠左邊的一間屋裡,不時傳出粗放的笑聲,夥計們進出這間屋子,也特別殷勤。

原來北京城最大的鏢局,鎮遠鏢局的總鏢頭金剛掌司徒項城正在此屋宴客,司徒項城領袖著大河南北的武林英雄,有二十年之久,真可說得上聲名顯赫,店裡的夥計誰不想巴結巴結這樣的主兒?忽地,西來順大門外,飛快地駛來一輛大車,車旁左右護伴著兩匹健馬,馬上的彪形大漢,濃眉重鎖,都像是心裡擔著很大的心事。

他們矯健地翻身下了馬,拉開車門,從車裡扶出一位面色淡黃的頎長漢子,那漢子雙目微合,氣若遊絲,連路都走不動了。

兩個彪形大漢半扶半抱著他,急遽地走進西來順門裡,掌柜葉胖子連忙迎上來,問道:「郭二爺,敢情這是怎麼啦?病成這樣,要不要叫人到捲簾子衚衕替您找施大夫來?」

彪形大漢們沒理他,粗著聲音問道:「我們總鏢頭在哪間屋?勞你駕快帶我們去。」

葉胖子察言辨色,知道准又是有事發生了,再也不多廢話,領著他們穿過院子。

兩個彪形大漢一推門,事情的嚴重,使得他們不再顧到禮貌,嘶啞著喉嚨喊了一聲:「總鏢頭。」

金剛掌司徒項城正在歡飲著,座上的俱是兩河武林中成名露面的豪士,忽然看到有人不待通報就闖了進來,正待變色,目光一掃,掃在那面色淡黃的漢子臉上,倏地面容慘變,驚得站了起來,急切地問道:「二弟,你怎麼啦?」

座上諸人都驚異地看著他,那兩個彪形大漢搶上兩步,齊聲道:「小的們該死。」

司徒項城急得臉上已微微是汗,頓著腳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拉過一把凳子,扶著那病漢坐了下來,希望他能回答自己的話,但那漢子此刻正是命在須臾,根本無法說話了。

司徒項城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物,不真是特別嚴重的事,怎會露出這種著急的樣子?皆因這垂死的病漢,是他生死與共的患難弟兄,鎮遠鏢局的二鏢頭,北方武林使劍的名家青萍劍郭鑄,何況在這郭鑄身上,還關係著八十萬兩官銀呢。

兩個彪形大漢惶恐地跪了下去,道:「小的們該死,無能替總鏢頭儘力,二鏢頭受了重傷,保的鏢也全丟了。」

司徒項城更是急得不住頓足,連聲道:「這真是想不到,這真是想不到,鏢是在哪裡丟的?劫鏢的是些什麼人?二鏢頭受了什麼傷?」

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人搶著說道:「鏢才走了一天,大家全都沒想到會出事,過了張家口,有個樹林子,樹林也不大,就在那裡,出來了一個獨臂怪客,全不講江湖過節,郭二鏢頭三言兩語,就和他動上了手。哪知憑郭二爺那樣的武功,不出三招,就中了那人一掌,小的們跟著總鏢頭保鏢也有不少時候了,還沒有看見比那人手段更毒、武功更高的,就憑著一人一掌,將我們鏢局裡的連趟子手帶夥計一共二十多人,殺得一個不留,除了小的和王守成兩個之外,全死在樹林里。」講到這裡,他聲音也啞了,眼睛裡滿布恐怖之色,像是那殘酷的一幕此刻仍在驚嚇著他。

座上群豪也一齊動容,金剛掌司徒項城更是慘然變色道:「快講下去!」

那漢子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那人留下小的們兩人,叫小的們回來告訴總鏢頭,就是要叫北京城裡的三家鏢局子三個月里一齊關門,不然無論哪家鏢局保的鏢,不出河北省就要被劫,而且絕對不留一個活口。說完身形一動,就失了蹤影。」

金剛掌司徒項城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大的口氣!」

那漢子一驚,不敢再往下說,司徒項城卻又道:「說下去。」

那漢子望了坐在椅上,仍在掙命的青萍劍郭鑄一眼,說道:「小的們一看那人走了,鏢車卻全在那兒,正說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哪知樹林外又馳來十幾匹馬,馬上全是一色黑衣的大漢,一人抵著一輛鏢車走了,小的們人單勢孤,不敢和他們動手,不是小的們怕死,實因小的們還要留下這條命來傳這個消息。」

司徒項城哼了一聲,那漢子低下頭去,又說道:「小的們一看鏢局裡的弟兄全斷了氣,只有郭二爺胸口還熱,小的們這才將郭二爺護送到北京城裡,到了鏢局一看,說是總鏢頭在這裡宴客,小的們不敢做主,才跑到這裡來。」

司徒項城聽完了,沉著臉沒有說話,座上群豪中正有北京另兩家鏢局的總鏢頭,鐵指金丸韋守儒、劈掛掌馬占元,以及保定雙傑,和方自南遊歸來的武林健者龍舌劍林佩奇。

龍舌劍林佩奇本在凝神靜聽,此刻突然問道:「郭二爺所中之掌,是傷在哪裡?」

那漢子想了一會兒,說道:「那人身手太快,小的們也沒有看清,像是在胸腹之間。」

龍舌劍林佩奇哦了一聲,轉臉對司徒項城道:「可否讓小弟看看郭兄的傷勢?」

司徒項城嘆了口氣,說道:「郭二弟傷勢不輕,唉,這可真教我如何是好?」

龍舌劍林佩奇走到郭鑄椅前,輕輕解開他的衣襟,突地驚喚道:「果然是他。」

諸豪俱皆一驚,齊聲問道:「是誰?」語氣中不禁帶出驚懼之音。

龍舌劍林佩奇轉過身來,仰天長嘆道:「想不到絕跡武林已有十七年的殘金毒掌今日重現,看來我輩不免又要遭一次劫數了。」

這「殘金毒掌」四字一出,方近中年的劈掛掌馬占元,及保定雙傑孫氏兄弟還不過僅是微微色變而已,年紀略長的鐵指金丸韋守儒及金剛掌司徒項,城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兩人齊都猛一長身,果見青萍劍郭鑄左乳下赫然印著一個金色掌印,直透肌膚,最怪的是此掌只剩下三個手指:拇、中兩指似已被刀劍極整齊地齊根截去,金剛掌司徒項城見此掌印,面色更是立刻變得煞白,頹然又倒在椅上。

龍舌劍林佩奇搖頭嘆道:「這殘金毒掌隱現江湖將近百年,每一出現,武林中便要遭一次劫難,怪就怪在百年來,江湖傳言此人已死過四次,但每隔十餘年,此人必又重現,遠的不談,就拿十七年前那一次,小弟與司徒兄都是在場目擊的,眼看此人身受十三處創傷,又中了四川唐門兄弟姐妹五人的絕毒暗器,絕對再難活命,哪知此刻卻又重見了。」

金剛掌司徒項城也愁容滿臉地說道:「十七年前,家父怒傳英雄帖,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同殲此人,華山絕壁一役,中原豪傑五十餘人被此人連傷了三十二個,但他也眼看不能活命,尤其是終南大俠郁達夫一劍直刺入左胸,唐家的毒藥暗器,天下亦是無人能解,方道武林從此少了一個禍害,哪知……唉,難道此人真成了不死之身嗎?」

他又看了看青萍劍郭鑄,見他呼吸更形沉重,目中不禁汩汩流下淚來,悲切地說道:「二弟的命,眼看是不行了,這殘金毒掌手下,的確是從未留過活口,二弟這一死,唉!」

群豪亦是相對唏噓,保定雙傑的老大孫燦突然說道:「難道天下之大,就沒有人能制住此人嗎?」

龍舌劍林佩奇搖頭道:「當今武林,不是小弟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確沒有此人的對手,只有瀟湘劍客的後代,與此人不知有什麼淵源,只要有蕭門中人在場,天大的事,此人也絕不出現。」

孫燦介面說道:「此人既是天下無敵,怎麼又會四肢殘缺呢?」

龍舌劍林佩奇說道:「孫兄到底在江湖的時日還短,連這武林中盛傳的事都不知道。七十年前,殘金毒掌與當年使劍第一名手瀟湘劍客蕭明比試劍術,瀟湘劍客以『四十九手迴風舞柳劍』贏得他半招,但也沒能傷得了他,哪知此人卻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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