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人的王國》三

三、中飯

如同去年一樣,最後來訪的客人是四品文官克雷林和著名的律師雷塞維奇。他們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克雷林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生一張大嘴,花白的絡腮鬍子一直長到耳朵邊,他的臉活象一隻大山貓。他上身穿著文官制服,佩帶安娜勳章的綬帶,下面穿一條白褲子。他伸出兩隻手,把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手握了很久,定睛瞅著她的臉,努動嘴唇,終於用單一的聲調慢條斯理地開口說:「我尊敬您的伯父……和您的父親,而且得到他們的好感。現在,您看得明白,我認為來給他們的可敬的繼承人拜節是一種愉快的義務,……雖然我有病,路程也很遠。看見您身體很好,我十分高興。」

律師雷塞維奇是個高身量的金髮男子,相貌英俊,兩鬢和鬍子有點花白,以風度異常瀟洒出名。他搖搖擺擺地走進來,彷彿挺勉強地鞠躬,說話常常聳肩膀,這一切都流露出懶散的風雅,好象一匹為主人所寵愛而閑得過久的馬。他吃得極好,非常健康,家財豪富,有一次他打牌甚至贏來四萬盧布,可是他把這件事瞞著他的朋友。他喜歡吃好菜,特別是乾酪、地菇、大麻油拌蘿蔔末,據他說,他在巴黎吃過一 種炸肥腸,而那肥腸卻沒洗過。他說話有條有理,從容不迫,十分流暢,只是為了故作姿態、惹人注目,才偶爾容許自己頓一頓,打個榧子,彷彿在選擇字眼。所有他在法庭上必得說的那些話,他早就不再相信,或者也許還相信,可是認為毫無價值可言。那些話早已是人人皆知,陳腔濫調,平淡無奇了。……他只相信新奇而不同尋常的話。老生常談,如果是用新奇的形式表達出來,就會引得他流淚。他有兩個筆記本,上面抄滿了他在形形色色的作家的書本中讀到的警句,每逢他要找一個這樣的警句,他總是急忙翻那兩個筆記本,而且照例找不到。去世的阿基木·伊凡內奇一時高興,為了擺排場而請他擔任工廠業務方面的律師,給他定下一萬二千的薪金。雷塞維奇在工廠里的全部工作只限於兩三件無關緊要的訴請追償案,這些案子他都交給他的助手去辦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他在工廠里無事可做,可是又沒法辭掉他:她缺乏那種勇氣,再說,也跟他混熟了。他自稱是她的法律顧問,把每月一號他按時領去的薪金叫做「嚴峻的散文」。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在她父親死後,她的樹林賣掉做枕木用的那筆交易中,雷塞維奇撈到一萬五千盧布以上的好處,跟納扎雷奇平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這個騙局以後,傷心地哭起來,不過後來也就淡忘了。

他拜過節 ,吻過她的手以後,雙目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皺起眉頭。

「不行啊!」他帶著真誠的難過神情說。「我說過,親愛的,不行啊!」

「您在說什麼啊,維克托爾·尼古拉伊奇?」

「我說過您不能發胖。你們一家人都有這種發胖的不幸傾向。不行啊,」他又用懇求的聲調說一遍,吻她的手。「您這麼好看!您這麼俊俏!是啊,閣下,」他對克雷林說,「我給您介紹一下:她是這世界上我認真愛過的唯一的女人。」

「這不奇怪。在您這種年紀,跟安娜·阿基莫芙娜相識而能不愛上她,那是不可能的。」

「我熱烈地崇拜她!」律師十分誠懇地接著說,然而仍舊帶著他平素那種懶散的風雅神態。「我愛她,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我跟她在一塊兒的時候,總覺得她屬於第三種性別,而我屬於第四種性別,我們一塊兒飛到一 個色彩繽紛的國土裡,在那兒融化在光譜里了。勒孔特·德·李勒①把這種關係描寫得比什麼人都美妙。他有一段寫得真精彩,真驚人。」

雷塞維奇就翻一個筆記本,然後又翻另一本,卻沒找到那段名言,只好算了。他們開始談天氣,談歌劇,說是杜塞②快要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想起雷塞維奇去年在她這兒吃過中飯,好象克雷林也吃過;因此在他們起身告辭的時候,她就用懇求的聲調真誠地對他們說:既然他們不再去別人家拜節 ,那他們就應該留在她這兒吃中飯。客人們略略遲疑一下就同意了。

每逢大節日,除了做好白菜湯、乳豬、蘋果燒鵝等中飯菜以外,廚房裡還準備了所謂的法國式的或者高檔的菜肴,以備樓上有客人要留下來吃飯。等到飯廳里響起碗碟聲,雷塞維奇就現出明顯的激動神情;他搓手,聳動肩膀,眯細眼睛,動情地講起從前那兩位老人請他吃過什麼菜,這兒的廚師善於燒一種十分鮮美的醬汁鱈魚塊,那簡直不是醬汁魚塊,而是天賜的佳肴!他預先體味著這頓美餐,已經在想像中吃起來,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了。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挽著他的胳膊,領他走進飯廳,他就喝下一杯白酒,把一塊鮭魚放進嘴裡,他簡直痛快得象貓那樣嗚嗚地叫起來。他嚼得很響,樣子很難看,鼻子里發出一種什麼聲音,同時眼睛變得油亮,露出貪婪的神色。

冷盤十分豐美,花色很多,其中有酸奶油拌新鮮白蘑菇,有煎牡蠣和炸蝦段製成的蛋黃油調汁,其中加了很多有苦味的酸辣菜。正菜又豐盛又精緻,酒是上品。米憲卡在飯桌旁邊伺候他們,心裡樂滋滋的。每逢他在桌上放下一道新菜,揭開明晃晃的鍋蓋,或者給客人斟酒,他總是現出魔法師那種莊嚴的神態。律師瞧著他的臉,瞧著他那象卡德里爾舞第一 段舞姿那樣的步法,有好幾次不由得暗想:「好一個蠢貨!」

吃完第三道菜後,雷塞維奇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 Findesiècle③的女人,我是說年紀很輕而且當然有錢的這類女人,應該獨立自主,聰明,優雅,有知識,膽大,稍稍有點放蕩。放蕩呢,要適可而止,只能稍稍有那麼一點兒;因為,您會同意,盡興而為是要使人厭倦的。您,我親愛的,不應當跟大家一樣過呆板單調的生活,而應當興緻勃勃地享受生活,而輕微的放蕩正是生活的一種調味料。您應該沉浸在花卉的醉人香氣里,聞麝香的香味,吃印度大麻膏④,不過主要的是應當戀愛,戀愛,戀愛。……換了我是您,那我頭一件事就是弄七個男人來,一個星期之中每天換他一個,而且給他們取好名字,一個叫星期一 ,一個叫星期二 ,一個叫星期三 ,等等,好讓他們各人知道各人的日子。」

這一番話惹得安娜·阿基莫芙娜激動起來。她什麼菜也沒吃,光是喝下一杯葡萄酒。

「最後也讓我來講幾句!」她說。「對我個人來說,我不理解沒有家庭生活的愛情。我孤單,象天空中的月亮那麼孤單,而且這月亮還虧缺了半截。不管您怎麼說,我相信,我體會到,這種虧缺只有靠了平常意義上的愛情才能彌補。我認為這種愛情能確定我的責任,確定我的勞動的意義,照亮我的世界觀。我要求於愛情的是我心靈的和平,我的安寧,我要遠遠地躲開麝香和所有那些招魂術,還有findesiècle等等。

……一句話,「說到這兒,她發窘了,」我要的是丈夫和孩子。「

「您想出嫁?喂,這也未嘗不可,」雷塞維奇同意說。「您需要經歷一切,什麼出嫁啦,吃醋啦,初次私通的甜頭啦,甚至生兒養女。……不過您得趕緊生活,趕緊,親愛的,日月如梭,光陰可是不等人呀。」

「是啊,我乾脆出嫁就是!」她說,生氣地瞧著他那肥胖、滿足的臉。「我會按頂平常、頂世俗的方式嫁出去,我會滿心幸福。您再也猜不到,我會嫁給一個普通的工人,我會嫁給一個機械工或者一個繪圖員。」

「這也不壞嘛。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愛上了格溫普蘭⑤,這種事在她是可以做的,因為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在您呢,也是樣樣事都可以做,因為您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親愛的,如果您打算愛一個黑人或者阿拉伯人,那您就別拘束,您自管去弄一個黑人來。您別在任什麼事上虧待自己。您應當跟您的願望一樣大膽。您別怠慢您的願望。」

「難道我的話就這樣難懂嗎?」安娜·阿基莫芙娜詫異地問道,眼睛裡閃著淚光。「您要明白,我掌管著一個巨大的企業,有兩千工人,我要在上帝面前對他們負責。那些為我幹活的人正在變瞎,變聾。我害怕生活,害怕!我難過,可是您卻這麼狠心,對我說什麼黑人,而且……還發笑。」安娜·阿基莫芙娜說,用拳頭捶桌子。「繼續過我眼前所過的這種生活,或者嫁給一個象我這樣閑散的、沒有能力的人,那簡直是罪過。我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了,」她激昂地說,「再也不能!」

「她多麼漂亮啊!」雷塞維奇說,他在欣賞她。「我的上帝,她多麼漂亮啊!可是您為什麼生氣呢,親愛的?就算我說得不對,可您難道以為:如果您由於那種我也深深尊敬的思想而過沉悶無聊的日子,拋棄生活的樂趣,工人就會因此輕鬆一點嗎?絲毫也不會!不,還是應該放蕩一下,放蕩一下!」

他堅決地說。「您務必要放蕩一下,非放蕩一下不可!您得仔細想想,親愛的,仔細想想!」

安娜·阿基莫芙娜終於把心裡的話說出口,暗暗高興,心情暢快了。她很滿意,因為她講得那樣好,她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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