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修士》三

晚飯後,客人們走了,他就走回自己的房間,在一張長沙發上躺下來:準備想一想那個修士。可是過了一忽兒,達尼雅走進來了。

「喏,安德留沙,您看看我父親的論文吧,」她遞給他一 疊小冊子和校樣,說。「出色的論文。他寫得好極了。」

「得了吧,說什麼『好極了』!」葉果爾·謝敏內奇跟著她走進來,勉強笑著說。他覺得不好意思了。「勞駕,你別聽她的,別看這些東西!不過呢,要是你想睡覺,那不妨讀一讀,這倒是挺好的安眠藥呢。」

「依我看來,這是些精採的論文,」達尼雅深信不疑地說。

「您看一看吧,安德留沙,而且勸爸爸多寫點。他滿可以寫一 本園藝學大全哩。」

葉果爾·謝敏內奇不自然地笑起來,漲紅了臉,開始講些凡是受窘的著作家照例會說的話。最後,他讓步了。

「既是這樣,那你就先看果謝的論文和這些俄國文章吧,」他喃喃地說,伸出發抖的手,翻動那些小冊子,「要不然你會看不懂的。在看我的反駁以前,先得知道我反駁的是什麼意見。不過,這都是胡說八道,……乏味得很。而且,現在好象也該睡覺了。」

達尼雅走了出去。葉果爾·謝敏內奇挨著柯甫陵在長沙發上坐下,深深嘆一口氣。

「是啊,孩子,……他沉吟了一忽兒,說。」事情就是這樣,我親愛的碩士。你瞧,我寫論文,參加展覽,接受獎章 .

……人家說,彼索茨基的蘋果有人的腦袋那麼大,又說彼索茨基靠果園掙下一份家業。一句話,柯楚別依又有錢又有名①。可是請問: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這確實是一個好園子,模範的園子。……這簡直不是園子,而是一個重要的、具有全國性意義的機構,因為這個園子可以說是向俄國農業和俄國工業的新紀元跨出了一步。可這為的是什麼?它的目標是什麼?「

「事業本身自會說明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我死後這個園子會怎麼樣?你眼前看見的這個園子的面貌,缺了我,就連一個月也維持不了。成功的秘訣不在於園子大,工人多,而在於我愛這個事業,你明白嗎?也許比愛我自己還要深得多。你看我,什麼事都親自動手做。我從早干到晚。我親自嫁接,親自剪枝,親自栽種,樣樣工作都是我親自干。有人來幫我,我就嫉妒,而且氣憤,甚至說出粗魯的話來。關鍵在於愛,那就是說,在於主人的一雙敏銳的眼睛,在於主人的兩隻手,在於主人的那種感覺:不論到哪兒做客,只要坐上個把鐘頭,就會心神不定,渾身不自在,生怕園子里會出事。可是我一死,誰來照管它呢?誰來工作?花匠?工人?是嗎?我乾脆對你說吧,親愛的朋友:我們事業的頭號敵人不是兔子,不是五 月金龜子,也不是霜凍,而是不相干的外人。」

「那麼達尼雅呢?」柯甫陵笑著問道。「她總不可能比兔子還有害。她愛這個事業,也了解它。」

「不錯,她愛它,了解它。如果我死後,由她掌管這個園子,做主人,那當然再好也沒有了。不過,求主別讓這種事發生才好,要是她出嫁了呢?」葉果爾·謝敏內奇小聲說著,驚恐地瞧著柯甫陵。「問題就在這兒!她嫁了人,生兒養女,就沒有工夫顧到這個園子了。我最擔心的就是她跟一個小夥子結了婚,而那個人貪心,把園子租給女商人,那麼不出一 年,就全完蛋了!在我們的事業里,女人總是上帝降下的大禍害!」

葉果爾·謝敏內奇嘆口氣,沉默一忽兒。

「也許這是利己主義吧,不過我要說老實話,我可不希望達尼雅出嫁。我擔心!現在有位大少爺,常帶著小提琴到我們這兒來,吱吱哇哇地拉一陣。我知道達尼雅不會嫁給他,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一見到他,還是受不了!總之,老弟,我實在是個大怪人。這我承認。」

葉果爾·謝敏內奇站起來,激動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得出來,他有很重要的話要說,卻又下不了決心。

「我十分喜歡你,我要開誠布公地跟你談談,」他說,終於下定決心,把兩隻手插進衣袋。「我總是老老實實地對待某些微妙的問題,把我想的照直說出來,所謂秘而不宣的思想我是受不了的。我要照直說出來:只有把女兒嫁給你,我才放心。你是有才學的人,心腸好,不會讓我心愛的事業白白毀掉。主要的原因是我象愛兒子那樣愛你,……而且為你驕傲。要是你和達尼雅情投意合,那才好,我會很高興,甚至感到幸福。這些話我照誠實的人那樣,沒有裝腔作勢,照直說出口了。」

柯甫陵笑起來,葉果爾·謝敏內奇推開門,要走出去,卻在門口站住了。

「要是你和達尼雅生下兒子,我就把他培養成園藝家,」他沉吟一下,說。「不過,這都是空想。……晚安。」

剩下柯甫陵一個人,他就躺得舒服點,拿起那些論文。一 篇論文的題目是《論間作》,另一篇是《略談某君關於新果園中翻掘土地的意見》,再一篇是《再論休眠幼芽之芽接》,其他各篇也全是這一類內容。然而,那口氣多麼煩躁不安,多麼神經質,幾乎是病態的衝動!例如有一篇文章 ,題目根本不是論戰性的,內容也極平淡,講的是俄國安東諾夫卡蘋果。

可是葉果爾·謝敏內奇的文章一開頭就說。「 audiaturaltera pars」②,結尾是:「 sapientisat」③,在這兩句名言中間夾著各式各樣的惡毒字眼,滔滔不絕地痛罵那些「貌似博學的無知之徒,我們那些從講台高處觀察自然的園藝大師先生們」,或者痛罵果謝先生,「他之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接著還不恰當地添了一句生硬而不誠懇的慨嘆,說是可惜如今不能用樹條抽打那些偷盜水果、折斷樹枝的農民了。

「這是美好、可愛,有益的事業,可是就連在這項事業里,人們也會意氣用事,吵架,」柯甫陵暗想。「大概各處,在各個領域裡,有思想的人都具有神經質和高度敏感的特點。恐怕一定是這樣的。」

他想起達尼雅,她很喜歡葉果爾·謝敏內奇的論文。她身量不高,臉色蒼白,身材挺瘦,連鎖骨都露出來了。她那兩隻聰明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老是凝望著什麼地方,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她的步子跟她父親一樣,細碎而匆忙。她談鋒很健,喜歡爭論,而且每說一句話,甚至不重要的話,臉上總是帶著豐富的表情,同時,做著生動的手勢。大概她是個高度神經質的人。

柯甫陵接著看那些論文,然而一點也看不懂,就丟下了。

剛才他跳瑪祖卡舞、聽音樂時那種愉快的興奮心情現在又抓緊他,在他腦子裡引出許許多多思想。他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著黑修士。他猛的想到,如果這個古怪而神秘的修士只有他一個人看見,那就說明,他有病,而且已經發展到生出幻覺的地步。這個想法把他嚇壞了,然而不久就過去了。

「不過說真的,我挺好,沒有幹什麼有害於人的事,可見我的幻覺也沒有什麼壞處,」他暗想,又覺得心頭舒暢了。

他在長沙發上坐下,兩隻手抱住頭,剋制著那種充滿他全身心的、不可理解的歡樂,然後又走來走去,最後坐下來工作。可是他在書上讀到的思想已經不能使他感到滿足了。他渴望一種巨大的、遼闊的、驚人的境界。將近早晨,他脫掉衣服,勉強在床上躺下:應該睡覺了!「

等到葉果爾·謝敏內奇走向園子的腳步聲響起來,柯甫陵就搖搖鈴,吩咐聽差拿酒來。他津津有味地喝了幾杯拉斐特④,然後拉過被子來蒙上頭,他的知覺漸漸模糊,他睡著了。

「注釋」

①普希金的《波爾塔瓦》中的詩句。——俄文本編者注

②拉丁語:請聽另一方申訴。

③拉丁語:此於智者何待多言。

④法國拉斐特地方產的一種紅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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