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包子的人也知他明明有:他就是不賣的。因為有也不賣,人們就更佩服它的特殊的性格了。
下雨天,姑娘撐著傘去買包子,老人拄著杖子去買包子。包子就是買不到,人們就是越覺得滿意,困為這包子是非常珍貴難得的。物以稀為貴,於是就覺得「未必居」的包子越發的好。
馬伯樂早晨起來,拿它當點心吃。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又覺得肚子裡邊空,於是一天兩次去買包子。不單是買,而且還站在那裡看,看到底是怎麼做法。將來離開了武昌,到別的地方去,哪裡還有這『未必居,呢?不如趕早學著點,將來自己下手做。
這包子和普通的包子一樣是發麵的,做起來圓圓的帶著榴,不過發麵里略微加點糖,吃起來甜絲絲的。裡邊也是肉餡,唯有這肉餡有些不同,是豬肉餡,肉連切也不切,先是整個大塊放進大鍋里去煮,煮好了取出來再切。切碎了還不能夠成為包子的餡,至少要再炒一遍,炒的時候,還要放些個豆醬,其餘的什麼也不要了,蔥,蒜都不要。
這就是「未必居」包子的要訣。
馬伯樂到王公館去,就向王老先生宣傳,因為王老先生也是最喜歡吃「未必居」的包子的。馬伯樂之所以認識這包子還是由於王老先生介紹的。
馬伯樂說那包子一點稀奇沒有,面裡邊放一點糖,豬肉炒一炒就是了。
王家大小姐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姑娘,她搶著說:
「看花容易,繡花難。若是我們也會做,人家還開包子鋪做什麼。」
王家大小姐,素性斯文,雖然與馬伯樂自幼在一起玩,但是因為十年不見,各自都長大了。尤其是王小姐,離開青島的時候,才十三歲,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了。
所以當她說完了這句話,就覺得有點不大得體,羞得滿臉發燒,轉回身就從客廳跑出去了。
因為特別慌張,在那紅線綉著金花的門帘上,還把頭髮給碰亂了。王大姑娘的頭髮是新近才燙卷著的,對著鏡子去修飾去了。
不曾想,在那鏡子裡邊,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頭髮,而是自己紅得可怕的臉色,那臉好像在下雨的夜裡,打閃時被閃光所炫耀得那麼紅。
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很可怕的,連她自己也不敢看了。心裡頭非常害怕,想不到,怎麼鏡子裡邊是那麼一張臉呢?從來沒有見過,可是從來不認識的。
於是她離開那鏡子了,頭髮也並沒有梳理,就到自己裝飾得很好的小沙發上坐下了。坐在那裡越想越生氣,而也越想越冤枉,而又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好像受了人家的欺侮了一般,而這欺侮又偏偏是沒有什麼事實的,不能對任何人去講說的。若是在小孩子的時候,就要到母親那裡去哭一場。可是現在已經長大了,母親並不是隨時都在身邊的,若說這麼大的姑娘,特別遣人把母親請來,好坐在母親的旁邊哭一場,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何況什麼因由也沒有呢。
於是她就在沙發上坐著,自己鎮定著自己,企圖把這種連自己也不情願的傷心抑制下去。
王小姐在武漢大學裡念書。武漢大學就在武昌的瑤咖山上。
王小姐是去年畢了業的,所以那邊不常去了。
但是那邊東湖的碧油油清水,她每一想起來,她總起著無限的懷戀的心情,從前她每天在東湖上划船。宿舍就在湖水的旁邊,從窗子就可以望見的。那時候也並不覺得怎樣好。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時間快得就好像做夢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匆匆地過去了。離開那學校已經一年有餘了。
王小姐過去在那學校裡邊是有一個戀人的,也許不是什麼戀人而是朋友,不過同學們是好說這樣的話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還來看過她,並且還帶來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東湖上的野花給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個花瓶,裝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擺在客廳的長桌上了。她本來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裡來的,但覺得有母親看著不好意思那樣。其實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給她的,她本來不必擺在客廳里,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勉強地擺在客廳里了。
可是不一會,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到自己的房裡來。因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葉,紫花中間還有白心。
現在這花就在她自己的鏡台上擺著。
聽說他要訂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來的時候,她想要像說笑話似的,隨便問他一聲,後來不知怎麼岔過去了。
現在她坐在那為她自己而裝飾的小沙發上。她看到那花瓶里的花,她就順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覺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這麼費心來問他做什麼?
王小姐的這間小屋,窗台上擺著書,衣櫥上也擺著書,但是並不零亂,都擺得非常整齊。她的這間小屋裡,成年成月地沒有人進來。但是看那樣子,收拾得那麼整潔,就好像久已恭候著一位客人地到來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發,藍色的沙發套上綴著白色的花邊,左手上一塊,右手上一塊,背後一塊。花邊是自己親手用勾針打的,是透籠的,輕輕巧巧的,好像那沙發並不能坐人了,只為著擺在那裡看著玩似的。
現在她還在沙發上坐著,她已經坐了許久了。她企圖克制著自己,但是始終不能夠。她的眼裡滿含了眼淚,她不知從哪裡來的悲哀。她看一看紅紅的燈傘,她覺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覺得委屈。她聽到客廳里的那些人連講帶說的歡笑聲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為什麼,每當大家歡笑的時候,她反而覺得寂寞。
最後,她聽那客廳的門口,馬伯樂說:
「明天來,明天來……」
於是客廳不久就鴉雀無聲了。接著全院子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好像一個人睡在床上,忽然走進夢境去了似的。
王小姐聽到馬伯樂說「明天來,明天來」這聲音,就好像十年前他們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說的那「明天來」的聲音一樣。她還能夠聽得出來,那「來」字的語尾特別著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經是十年前了,而現在是十年以後了,時間走的多麼快,小孩子變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老了,青春就會消失了的。
一個人剛長到二十歲,怎麼就會老呢?不過一般小姐們常常因為她們充滿著青春,她們就特別驕傲。
於是眼淚流下來,王小姐哭著。
她想起了許多童年的事情,登著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溝子里捉青蛙,……捉上來的青蛙,氣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這裡,又是悲哀,又是高興,所以哭得眼睛滴著眼淚,嘴角含著微笑。
她覺得保羅是跟從前一樣的,只是各處都往大發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點,眼睛也長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從前大了。
她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人是會忽然就長大了的。
「不單長大,而且還會老呢!」
王小姐心裡邊這樣想著,一想到這裡,忽然覺得保羅不單跟從前不一樣了,而且完全不一樣了,完全變了。
眼睛從前是又黑又藍的,而現在發黃了,通通發黃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發黃了。再說,那嘴唇也比從前厚了。
一個人怎麼完全會變了呢?真是可怕,頭變大了,身子變長了。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那聲音比從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來是一棵小樹枝而今長成了一個房梁了似的,誰還能說今天這房梁就是從前那棵樹枝呢?是完全兩樣的了。
馬伯樂來到漢口不是一天的了,她並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麼為什麼她今天才考慮到他?似乎馬伯樂在十年之中都未變,只是這一會工夫就長大了的樣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並不自覺,因為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別靈敏,忽然想東,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氣,說不吃飯了,就不吃飯了,說看電影就看電影去。
這樣下來已經有不少日子了。
她這樣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中心主題。
只不過,她常常想到,一個人為什麼要「訂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個朋友真是要訂婚了嗎?她早就打算隨便問他一聲,都總是一見了面就忘記,一走了就想起。有時當面也會想起來的,但總沒有問。那是別人的事情問他做什麼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裡,或是寂寞下來的時候,就總容易想到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這回事情上去,也沒有什麼別的思想,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見解,只覺得一個好好的,無緣無故地訂的什麼婚?她只覺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來王小姐的煩惱,也就是為這「奇怪」而煩惱。
她的血液裡邊,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裡邊了,對於一切事情的估量跟從前不一樣,從前喜歡的,現在她反對了;從前她認為是一種美德的,現在她覺得那是卑鄙的,可恥的。
從前她喜歡穿平底鞋,她說平底鞋對於腳是講衛生的;可是現在她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