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8

一個說:

「到了漢口,你應該買塊膏藥貼上。」

一個說:

「到了漢口,你應該買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這船,用不了一個鐘頭,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們都不怎麼高興,人們的嘴裡都在嘟嘟著。

有的說:

「這樣的船,就不該載客。」

有的說:

「這是在咱們中國,如果在外國,這樣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說: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這樣的船是隨時可以發生危險的。」

有的說:

「這樣的破船,還不如老水牛,還要船票錢……」

另一個接著說:「不但要船票錢,好嘛!船底一朝天還帶要命的。」

在艙里的船老闆,聽到他們嚷嚷好些時候了,最後,他聽到他們越嚷嚷越不像話了,且有牽涉到這船要出亂子的話。船老闆就把頭從艙底的小扶梯間探了出來。開初他靜靜聽了一會,而後他發表了一篇演說:

「你們說話不合乎國情,在美國,美國是工業國家,像咱們這樣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沒看看,咱們是什麼國家?咱們是用木船的國家呀!咱們只配用木船。現在有了汽船了,雖然不好,但總算是汽船呀!雖然說是太慢,但總比木船快呀!諸位不要憑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總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輩。在我全國上下一心抗敵的時候,不怕任何艱苦,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才是我偉大中華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黃帝的子孫。」

船老闆的演說,演完了,把頭縮回去了,剛剛下到了艙底,是馬伯樂睡醒的時候。他睡得昏頭昏腦的,就聽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說大講的,他想要起來去看一看吧,心裡明白,身子不由主;因為自淞江橋摔昏了那一回以後,他就特別願意睡覺,而且越睡越醒不過來,渾身酸痛。

正這時,船老闆從扶梯下來了。

馬伯樂瞪著通紅的眼睛問著:

「什麼事?」

船老闆把兩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著肩膀縮著脖,說:

「我兩千塊錢兌過來的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塊錢的險呢。這船翻了,我去領保險費。這船不翻,跑一趟就對付二三百……老弟,你說夠本不夠本……」

船老闆還在馬伯樂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馬伯樂本來要罵一聲「真他媽的中國人」,但經過一拍,他覺得老闆是非常看得起他,於是他覺得船老闆這人是多麼坦白呀!是一個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為的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一個天真的人。於是馬伯樂就問:

「是哪一家保險公司呢?像這樣船,保險公司肯保嗎?」

因為馬伯樂的父親曾經開過保險公司,馬伯樂常跟著在保險公司里轉,總算關於保險有一點知識。船老闆瞅了他一眼,回說:

「通融吧啦!中國的事,一通融還有不行的嗎?」船老闆說得高興了,於是又拍著馬伯樂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他說:「中國無論什麼事,一通融是沒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說得熱鬧之間,馬伯樂太太來了,她抱著小雅格,牽著約瑟,從小扶梯上撲撲騰騰地走下來了。走下來一聽,他們正談著這船的問題。老闆把頭回過來,又向太太說了一遍,大意是:這船的本錢兩千塊,假若船翻了就去領保險費,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膽小的,坐火車就怕車出軌,乘船最忌諱船翻。但船老闆說完之後,卻很冷靜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馬伯樂說:

「保羅,你看看人家,人家有兩千塊錢,一轉眼就能夠賺兩萬……你就不會也買這樣一條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險。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領保險費。」

馬伯樂說:

「保險,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誰給你保呢?」

船老闆在一邊溜著縫說:

「通融呀!」

馬伯樂太太沒有聽懂,她說:

「怎麼?」

船老闆說:「通融去嘛!」

馬伯樂太太一想就想起來了,向著馬伯樂啦:

「那大陸保險公司,馬神父不是股東嗎?讓馬神父從中說一句話,什麼事辦不了。」

太太越想馬伯樂這人越不中用,就說:

「那馬神父和父親多麼要好,讓他做什麼他不做?」

馬伯樂說: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說:

「馬神父是信耶穌的人,信耶穌的人是最喜歡幫人家忙的人。」

馬伯樂說:

「這是良心問題。」

太太說:

「什麼良心問題?」

馬伯樂說:

「船翻了不淹死人嗎?」

太太說:

「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逃起難來還怕死嗎?」

「船老闆在一邊溜著縫說:

「說得對呀,買一隻船做做好事,多救幾條命也是應該的。」

這時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罵著,在說著疙疸話。

船老闆越聽越不入耳,又從扶梯上去,又要發表談話。

這時候有幾位傷兵弟兄,就首先招呼著說:

「聽老闆發表演說啦!」

於是果然展開了一個很肅靜的場面。老闆第一句就說:

「我為的什麼?」而後很沉靜他說了第二句,「諸位是為的逃難,是想要從危險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漢口一趟,我是為的什麼?我是為的諸位呀!換句話說,我就是為的我們的國家民族,若不然,我們何必非干這行子不可呢?就說我這隻船吧,載點別的什麼貨物不行嗎?難道不載客人就爛到家裡了嗎?不過就是這樣,在國難的時候,有一分力量就要盡一分力量,有槍的上前線,沒槍的在後方工作。大家在逃難的時候,忍耐著一點,也就過去了,說三道四,於事無補,白起摩擦,那是漢奸行為。」

船老闆前邊說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說,到了最末尾的兩句,才算抓到了一點演說的精華。因為從前他在家鄉的時候,作夢也沒有想到他要當眾發表演說的。他在家鄉當一名小跑街。現在他想要練習也就來不及,也不過每天讀讀報紙上的社論,多少的在那裡邊學習一點。國家民族的印象給他很深。尤其是「漢奸」那好像更深,吃飯,睡覺,也忘記不了,隨時提防著總怕自己當了漢奸。

一開口講話也總是「漢奸」『漢奸」的,若是言語之間沒有「漢奸」這兩個字,就好像一句話里沒有主題。「漢奸」這兩字不知不覺地已經成為船老闆的靈魂了。若沒有了「漢奸」他也就沒有靈魂了。

他說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乾活的時候:

「你這不是漢奸嗎?吃人家的飯,不給人家幹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時候,他說: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腸,我就是漢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說得活靈活現的就是從老子推到了兒子,從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種又體貼又憐惜的口吻。當他回到家裡,撫摸著他的孩子玩的時候,他說:

「你媽不做好事,養了你們這一群小漢奸哩!」因為他的孩子們把他的自來水筆拉下去在玩著。

船老闆剛剛演了那篇說,下到艙底還沒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來,據說,又作了一篇星期論文。因為這船上有幾個青年學生,這學生之中,其中有一個是曾經住過報館的。

當船老闆又在小扶梯上露頭,僅僅是露頭,還完全沒有開口呢,他就給加以預測。他說:

「船老闆來作星期論文了,大家靜一靜。」

這「星期論文」四個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頭愣眼的時候,船老闆那醒目驚心的洋洋大文就開了頭了。

剛一開頭,就「漢奸」「漢奸」的。講到後來,所涉之廣,主題仍是「漢奸」。一時船上那些灰心喪氣的乘客,都不大能夠領教。只是嗡嗡嗡的,沒大有人聽。老闆一看,「漢奸」不大怎麼中用,於是就在煞尾處大論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說: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為的什麼?我這隻小船,若裝了一船快當貨,也走起私來,不比現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麼做就是啦,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麼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所謂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闆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胸脯,凜然一股正氣,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說服了,說得個個目瞪口呆,有的感動得悲從中來,含著兩泡眼淚,說:

「中國亡不了……」

船老闆緊接著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關於他還沒有當「漢奸」的那種主因;陳述了關於他至今還沒有當「漢奸」的那種決心。

他說:

「我沒有走私,我為的什麼呢?乃就是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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