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7

小軍用水瓶到底是讓約瑟背上了,而且是頭朝下地背著。

雖然都出了點小毛病,但大體上還是不差的,精神都非常的好。

而精神最好的是約瑟,他又在伸胳膊捲袖子,好像又要開始舉手就打了。他四處看了半天,沒有對象。

母親看他舞舞招招的,怕是他惹了什麼亂子,因為車廂里雖然不太擠,但是過路的人就邁不開步,每一伸腿就要踏到別人的腳上去,何況約瑟就正站在車廂的門口。

母親看約瑟如此伸腿伸腳的,就招呼著約瑟:

「約瑟,到媽這兒來。」

這工夫正有一個白鬍子老頭上了車廂來,手裡哆哆嗦嗦地拄著一根拐杖。左邊的人一擁,右邊的人一擠,恰好這老頭就倒在約瑟的旁邊了,其實這老頭並沒有壓到約瑟,只不過把他的小軍用水瓶給撞了一下子。這約瑟就不得了啦,連腳帶拳向那老頭踢打了過去。

全車廂的人看了,都讚美這小英雄說:

「這小孩可真厲害呀!像一匹小虎。」

母親連忙過去把約瑟拉過來了,並且說:

「這不是在青島呵,在青島家裡你可以隨便打人……在上海你可不行了,快回來,快回來……」

約瑟打人打慣了,哪裡肯聽母親的話。母親已經把他拉了回來,他又掙扎著跑了出去,跑到老頭那裡,把那老頭的鬍子給撕下幾根來,這才算略微地出了一口氣。

過了不一會兒,約瑟又跑了,跑到車廂的盡頭去,那裡有一個穿著紅夾襖的小孩坐在一個女人的膝蓋上。約瑟跑到那裡就把那四五歲的小孩子給拉下來了。拉下來就打,不問原由。

過後馬伯樂就問為什麼打小孩子呢?

約瑟說:

「他看我嘛!他兩個眼睛盯盯地看我。」

於是馬伯樂和太太都笑了。

並沒有因此教訓約瑟一番,反而把他誇獎了一頓,說:

「約瑟這孩子真不了得,好大的膽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點氣魄呢,不怪他爺爺說將來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莫索里尼。」

太太把手在約瑟的頭上轉了一圈,兩個眼睛笑得一條縫似的,又說:

「中國的小孩,若都像約瑟似的,中國亡不了,管你是誰呢,一律地打過去。」

約瑟一聽,心裡非常滿意,雖然母親所說的希特勒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來,母親是在讚美他了。

經過一番讚美,約瑟才算休息下來,才算暫時地停止了打人的念頭。每當約瑟打人的時候,旁邊若沒有人叫好,他就總覺得打的不夠,還要打下去。若是旁邊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興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親在旁邊的時候,稍加以讚美,他就停下來了,因為他的演技已經得到了他親信的人讚賞了。

但做母親的始終不大知道約瑟的這種心理,所以有時惹出來許多亂子。比方約瑟打人的時候,母親就阻止他,他就要非打不可,鬧到後來,就是打不到那對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滾的,或是氣瘋了,竟打起母親來。

現在約瑟是非常和氣的,伸出手去向他的哥哥大衛借了那熱水瓶的瓶蓋在喝著熱水(因為他的瓶蓋在火車上擠丟了)。喝完了過去好好地把那瓶蓋給蓋在水瓶上了。這在平常都是不可能的,平常他用人家的東西的時候,伸手就搶。用完了,隨手就往地上一拋。大衛若說他拋得不對,比方這水瓶蓋吧,他過去就敢用腳把它踏扁了。

馬伯樂他們的全家,到現在火車都快開了,他們還是很整齊的,精神也都十分良好,雖然約瑟出了兩次亂子,但這兩次亂子都出在窮人身上,不要緊。因為那個老頭,無子無妻,穿得又那麼破爛,顯然他不是個有錢有勢的,是一個窮老頭子,打一打又怕什麼的。還有那個小孩,更不算什麼了,頭上留著一撮毛,身穿紅夾襖一看就知道是個鄉下孩子,就專看她頭上那撮毛,打了她也不要緊。

所以約瑟雖然出了兩次亂子,但在全家人的精神上,並沒有一點壞影響。同時因為他們乾糧充足,武裝齊備,所以在這一輛車廂上,只有他們是最OK的。

他們對面占著兩排椅子,三個小孩,兩個大人,而又那麼整整齊齊的,穿得全身利落,實在是使人羨慕。

三個孩子,一律短褲。一看上去,就起一種輕捷便利的感覺,就好像說,到了淞江橋,在那一場鬥爭里,他們的全家非優勝不可。因為一開頭他們就有了組織了,就有了準備了,而這種準備和組織,當面就可看到的。不信就看小雅格吧,那精神是非常飽滿的,右手按著乾糧袋,左手按著手電筒,並且時時問著,淞江橋可什麼時候到呢?

母親也只好說:

「快快。」

其實火車還沒有開呢。

第三章

馬伯樂的這一次上火車,並沒有喜,也沒有憂,而是很平靜地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很好。箱子、網籃也都放好了,孩子們也都很規矩地坐在那裡了。

「雖然說約瑟總有點不大規矩,但有他的母親看管著他,所以他也就不必分神了。

他的心情覺得非常的凝鍊。雖然他坐的是三等車,未免要鬧嚷嚷的,孩子哭,女人叫的,亂亂雜雜的鬧得人頭髮昏,眼發亂。

但是這一點都不影響馬伯樂,他是靜靜地坐著,他的心裡非常沉靜,他用眼睛看著他們,他用耳朵聽著他們,但是又都好像看也沒有看見,聽也沒有聽見的樣子。那些吵雜的聲音絕對不能攪擾著他。他平靜到萬分了。好像他那最了不起的淞江橋,到了現在也沒有什麼偉大了似的,好像也並沒有在他的眼下了。

他是平靜的,他非常舒服,他靠著窗子坐著。他時時張大了嘴,呼吸著新鮮空氣,並且從窗子往外又可以看風景。

因為馬伯樂的心境變得非常寬大,有人把東西從車窗拋進來,拋在他的頭上了,他也並不生氣,他只把嘴角往右略略一歪,他就把那東西發落到地上去了。

他向太太說:

「你看,你看那些人帶著多少東西!到了淤江橋他可是要倒霉的。」

過一會,他又叫著太太:

「看著吧,這火車還不開,人越來越多了。」

過一會,他又告訴太大:

「你看那些來的晚的,到了火車上,還能有地方坐?就是站著也怕沒有地方了。」

過了一會,他又用手指著太太:

「你看吧,你看!」

太太一看,在火車外邊擠倒了一個小孩,那小孩跌的滿鼻子流血。

馬伯樂看了這種景況,他一點也不慌張,困為他覺得他們自己是絕沒有這種危險的了,已經安安泰泰的,全家都各得其所了。

馬伯樂安安然然地坐著,安安然然地看著,安安然然地聽著。但都是看若未見,聽若未聞,他已經達到了一種靜觀的境界。

火車一時還開不出站去。他們上了火車差不多有半點鐘的光景了。這若在平常,馬伯樂一定又要坐立不安,或者是嘴裡罵著:「真他媽的中國人。」但是今天,他覺得一切都合適,一切都是很和諧的,所以那種暴亂的感情根本就不能發生。像今天這種情形,並不是他自己鎮定著他自己,並不像往常似的,他已經害怕了,他的臉色已經嚇白了,他還嘴裡不斷他說:

「不害怕,不害怕。」

而今天並不是人工的,而是自然的,他就非常地平靜。

這都是因為一上手他就順利了。

太太,孩子,東西,一樣未丟,這不是順利是什麼?

火車一開了起來,馬伯樂就順著地平線看風景。

黃昏了,太陽快要落了。太陽在那村莊後邊的小竹林里透著紅光,水牛在水田裡慢慢地走著。火車經過人家的旁邊,那一家裡的小孩三兩一夥地站出來看著火車。那孩子們獃獃地站著,似乎讓那轟隆隆響著的火車把他驚呆了的樣子。上海打仗多久了,似乎他們這裡看不出來什麼痕迹,或者再過一會有運兵的車開來。馬伯樂這樣地想著。但是不一會天就黑了,天空是沒有月亮的,只有星星。車廂里是沒有燈光的,只有吸煙的人們的煙火。馬

伯樂想看那運兵的軍車,終究沒有看到,他就睡著了,而且睡的非常之熟,好像在家裡一般的,打著鼾,做著夢,有時也說了一兩句夢話:

「真他媽的中國人……」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太太聽了,沒有答言。

火車就一直向前轟隆轟隆地跑著。太太是一眼未合地在旁邊坐著。因為大衛已經睡著,雅格已經睡著了,約瑟也睡著了。

雅格睡在媽媽的懷裡。大衛像他父親似的靠著那角落垂著頭睡著。至於約瑟可就大大方方地獨佔了多半張椅子,好像一張小床似的,他睡在那上邊,而且他睡得很舒服。他把他的腿伸了出來,時時用那硬皮鞋的腳跟踢著大衛的膝蓋。約瑟的習慣是每一翻身都是很猛烈的母親怕他從椅子上跌了下來,所以要時時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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