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6

正好有一個警察過來,手裡揮著棒子,同時喊了一聲:「往後去……」馬伯樂一聽,這才從車子上下來了。

雖然已經從車上下來,但是腿還麻的不能走路,馬伯樂就用拳頭在自己膝蓋上打著,打了三五下之後,還不怎麼見好。

可是那拉車的就瞪眼的瞪眼,跺腳的跺腳,喊著要錢。

馬伯樂想,你們這般窮鬼,我還不給你們錢了嗎?

等他的腿那麻勁稍微過去一點,才按個分給了車錢。

那車夫已經把錢拿到了手,把車子拉到一兩丈遠的地方去還在罵著:「瘟牲,瘟牲」

馬伯樂本來的那一場高興,到了現在已經失去了七八分了。

一則腿麻,二則真他媽的中國人,一個拉洋車的也這麼厲害。

尤其是當他看見那站在遠處的洋車夫還在頓足划拳的罵著的時候,他真恨不得他自己立刻變成一個外國人,過去踢他幾腳。

他想,中國人非得外國人治不可,外國人無緣無顧地踢他幾腳,他也不敢出聲,中國人給錢晚了一點,你看他這樣凶勁。

馬伯樂氣沖沖地走到站台上去一看,那站台上的人,已經是滿山滿谷了。黑壓壓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籠包裹,都好象荒山上的大石頭似的很頑強的盤踞在那裡了。後去的若想找一個縫,怕是也不能了。

馬伯樂第一眼看上去就絕望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他把眼睛一閉,他這一閉眼睛,就好象有上千上萬的人擁上來,踏著他的兒子——大衛的腦袋,擠著約瑟的肚子,小女兒雅格已經不知哪裡去。

他所感到絕望的,並不是現在,而是未來。也就說並不是他的箱籠包裹,站上放不下;也不是說他的全家將要上不去火車;也不是說因為趕火車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將被擠死,而是他所絕望的在這處,是在淞江橋的地方。

淞江橋是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必經之路。那橋在「八一三」後不久就被日本飛機給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幾次三番的炸。聽說那炸的慘,不能再慘了,好象比那廣大的前線上,每天成千上萬的死亡更慘。報紙上天天作文章,並且還附著照片是被日本炸彈炸傷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邊用文字寫著說明:慘哉慘哉!

現在馬伯樂一看車站上這麼多人,就覺的頭腦往上邊沖血,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說: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現在馬伯樂雖然已經來到了站台,但離淞江橋還遠著呢。但是他計算起路程來,不是用的遠近,而是用的時間。在時間上,上海的梵王渡離淞江橋也不過是半夜的工夫。

馬伯樂想,雖然這裡不是淞江橋,但是一上了火車,淞江橋立刻就來到眼前的呀!那麼現在不就是等於站到淞江橋頭上了嗎!

他越想越危險,眼看著就要遭殃,好象他已經預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橋,那日本飛機,就非來炸他不可,好象日本飛機要專門炸他似的。

那凇江橋是黑沉沉的,自從被炸了以後,火車是不能夠通過江橋去的了,因為江橋已被炸毀了。

從上海開到的火車,到了淞江橋就停下不往前開的,火車上逃難的人們,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搶過去橋去,日本飛機有時夜裡也來炸,夜裡來炸,那情形就更慘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的哭天號地。

從上海開往凇江橋的火車,怕飛機來炸,都是夜裡開,到了送正是半夜,沒有月亮還行,

有月亮日本飛機非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過橋的時候,都是你喊我叫的,驚天震地。

「媽,我在這裡呀!」

「爹,我在這裡呀!」

「阿哥,往這邊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橋有一二里長,黑沉沉的橋下,橋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沒有月亮,只閃著星光。那些扶老攜幼的過橋的人,都是你喊我叫著的,牽著衣襟攜著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橋鋪著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條條,一個人單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掉下江去。於是一家老小都得分開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於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裡是看不見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著怕是斷了聯繫。

從上海開來的火車,一到了淞江橋,翻箱倒櫃的人們都從黑黑的車廂里鑽出來了,那些在車上睡覺的,打酣的,到了現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橋到了,到了!」人們一齊喊著:「快呀!要快呀!」

不知為什麼,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們,其餘的都是生龍活虎,各顯神通,能夠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夠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夠把別人踏倒,而自己因此會跑到前邊去,那也就不顧良心,把別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邊去。

這些逃難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瘋牛瘋馬,有些老弱的好似蝸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張牙舞爪,橫衝直撞。年老的人,因為手腳太笨,被擠到橋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時候被擠到橋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這淞江橋傳說的如此可怕,有如生死關頭。

所以這淞江橋上的過客,每夜裡喊聲震天,在很聲中還夾雜著連哭帶啼。那種哭聲,不是極容易就哭出來的,而是像被壓板壓著的那樣,那聲音好象是從小箱子里擠出來的,像是受了無限的壓迫之後才發出來的。那聲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象千百人的奏著一件樂器。那哭聲和喊聲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來到了生死關頭,能搶的搶,不能搶的落後。強壯如瘋牛瘋馬者,天生就應該跑在前面。老弱婦女,自然就應該擠掉江去。因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婦女或孩子,未免因為笨手笨腳就要走得慢了一點。他們這些弱者,自己走的太慢那倒沒有什麼關係,而最主要的是橫住了那些健康的,使優秀的不能如風似箭向前進。只這一點,不向前擠,怎麼辦?

於是強壯的男人如風似箭地擠過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豪無抵抗之力,被稀啦嘩啦的擠掉江里去了。

優勝劣敗的哲學,到了淞江橋才能夠證明不誤,才能完全具體化啊。

同時那些過了橋的人,對於優勝劣敗的哲學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過去了的,先搶上了火車,有了座位,對那些後來者,不管你是發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剛出生的嬰兒,一律以劣敗者待之。

婦人孩子,抖抖擻擻的,走上車廂來,坐無坐處,站無站處,懷裡抱著嬰孩,背上背著包袱,滿臉混了淚珠和汗珠。

那些已經搶到了座位的優勝者,做在那裡妥妥噹噹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經幸福了。對於這後上來的抱孩子的婦女,沒有一個站起來讓座,沒有一個人給這婦人以憐憫的眼光,坐在那裡都是盛氣凌人的樣子,似乎在說:「誰讓你劣敗的?」

在車廂里站著的,多半是抱著孩子的婦女和老彎了腰的老人,那坐著的,多半是年富力強的。

為什麼年富力強的都坐著,老弱婦女們都站著?這不是優勝劣敗是什麼?

那些優勝者坐在車廂里一排一排的把眼睛向著劣敗的那個方面看著。非常的不動心思,似乎心裡在說:「誰讓你老了的!」「誰讓你是女人!」「誰讓你抱這孩子!」「誰讓你跑不快的!」

馬伯樂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剎不住尾,越想越沒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飛機已經來到了天空,他是和釘在那裡似的不會動的。小雅格叫著:

「爸爸,爸爸……」

他不理會她。

大衛叫著:

「爸爸,爸爸,我餓啦。我要買茶雞蛋吃。」

他說:

「你到一邊去,討厭。」

約瑟在站台上東跑西跑,去用腳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頭髮,已經在那邊和人家打起來了。馬伯樂的太太說:

「你到那邊去,去把約瑟拉回來,那孩子太不象樣……和人家打起來了。」

太太說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動不動。

太太的脾氣原也是很大的,並且天也快黑了,火車得什麼時候來。還看不見個影兒。東西一大堆豈不是要擠壞了嗎?太太也正是滿心的不高興,她看看她丈夫那個樣子,紋絲不動,可真把他氣死了,她跑到約瑟那裡把約瑟打哭了,而且拉著一隻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約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這麼肯定的說,他的祖父雖然看他打了人,說是「小英雄」,說他將來非是個「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沒有一見到人就指示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說:一個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約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約瑟的祖父常說:「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難移」。所以約瑟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從來沒有給他移過,因為他知道移是移不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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