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5

馬伯樂本想借著這機會和太太談一談關於他們自己的今後逃難的方針……可是因為孩子這一鬧,把機會鬧完了。太太已經把那從街上得來的興奮的感情鬧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樣子,把眼睛合了起來了。

太太就要睡著了。

等約瑟鬧夠了,從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衛玩了好些時候了,馬伯樂仍是用眼睛瞪著約瑟,不但瞪約瑟,就連大衛一起瞪。

不過終歸大衛和約瑟還是小孩子,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還是歡天喜地地玩。馬伯樂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著了。孩子們一個個地在爬著椅子,登著桌子,你翻我打地歡天喜地地鬧著。馬伯樂瞪了他們一會,覺得把氣已經出了,就不再瞪他們了。

他點起一隻紙煙來,他坐在一隻已經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頭椅子是中國舊式的所謂太師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結實,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國古時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質地過於密的木料做著一切傢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馬伯樂所住的旅館是一個純粹為中國人所預備的。在這旅館裡住著的人物,是小商人,是從外埠來到上海,而後住了幾天就到別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為初到上海來,一切都很生疏,就馬馬虎虎地在這旅館裡邊住上三兩天,三兩天過後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價便宜。至於茶房招待得好壞,也就沒有人追究。

這旅館裡的茶房是穿著拖鞋的,不穿襪子,全個的腳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來把肚子向前凸著,兩隻腳尖向外。住在這旅館裡的客人,若喊一聲「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鐘之後,或八分鐘之後,那似乎沒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夠來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聲茶房,而要連串喊好幾聲。但是那都完全沒有用,也同樣得等到五分鐘之後或八分鐘之後茶房才能夠來到。而來到住客房間門外的是個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豬肉鋪裡邊的老闆。客人說:「買一包香煙,刀牌的。」

客人把錢交給了這個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錢接過來了。

接過錢來之後,他遲鈍地似乎是還在做夢似的轉不過身來,仍在那兒迷迷糊糊地站了一會,而後用手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著下樓去了。

這一下了樓去,必得半點鐘過後,才能夠回來。

也許因為這茶房是個大胖子,走路特別慢,是要特別加以原諒的。其實不見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臉水,五分鐘之後來了一個瘦茶房端著臉盆去打水了。照理這瘦茶房應該特別靈便,瘦得好像個大螞蚱似的,腿特別長,好像他一步能夠跳在樓下,再一步能夠從樓下跳到樓上。其實不然,他也不怎樣賣力氣。

他拿著空臉盆下去,走在過道上,看見樓欄杆上蹲著一個小黑貓,他看這小黑貓靜靜地蹲在那裡很好玩,他舉起臉盆就把那小黑貓扣住了。小貓在臉盆里喵喵地叫著,他在臉盆外用指甲敲著盆底。他一敲,那小貓一害怕,就更叫了起來。叫得真好聽,叫得真可憐,而且用腳爪呱呱地撓著臉盆發響。在瘦茶房聽來,彷彿那小貓連唱帶奏著樂器在給他開著音樂會似的。

因此把在旅館裡專門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來了,把一個專門燒開水的小茶房也招引來了。他們三個人,又加上那個小貓,就說說笑笑地在玩了起來。

住客等著這盆臉水,可是也不拿來,就出門來,扶著樓欄往樓下一看,那茶房在樓下玩了起來了,他就喊了一聲:

「茶房,打臉水,快點!」

茶房這才拿著臉盆去裝滿了水。等茶房端著臉盆,上了樓梯,在樓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來那洗衣裳的,穿著滿身黑雲紗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著臉盆就跟著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樓梯,走上涼台去了。

在涼台上,這穿著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連撕帶鬧地鬧了半天工夫。原來涼台上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什麼人也沒有。

茶房端著的那盆臉水,現在是放在地上,差一點沒有被他們兩個踏翻了。那盆里的水很危險地東盪西盪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茶房!茶房!」

那等著臉水洗臉的住客,走出門來,向樓下喊著。這次他喊的時候,連那個瘦茶房也不見了。他的臉水不知道被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旅館就是這樣的,住客並不多,樓上樓下,一共四十多間房子,住客平均起來還不到二十個房間。其餘的房間就都空著。這旅館裡邊的臭蟲很多,旅客們雖然沒有怎樣有錢的,大富大貴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這旅館裡來的時候總都是身體完整的;可是當搬出這旅館去的時候就不然了,輕的少流一點血,重的則遍體鱗傷,因為他們都被臭蟲咬過了。

這家旅館在樓下一進門,迎面擺著一張大鏡子,是一張四五尺高的大鏡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間一樣,東邊擺著一排太師椅,西邊排著一排太師椅,而牆上則掛滿了對聯和字畫,用紅紙寫的,用白紙寫的,看起來非常風雅。只是那些陳列在兩邊的太師椅子稍微舊了一點。也許不怎麼舊,只是在感覺上有些不合潮流,陰森森的,毫無生氣地在陳列著。像走進古物陳列館去的祥子。

通過了這客堂間,走進後邊的小院里才能夠上樓。是個小小的圈樓,四周的游廊都倒垂著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雖然那廊牙好久沒有油漆過。但是越被風雨的摧殘而顯得蒼白,則越是顯得古樸。

院子裡邊有兩條樓梯,東邊一條,西邊一條。

樓梯口旁邊,一旁擺著一盆洋繡球。那洋繡球已經不能夠開花了,葉子黃了,乾死了。不過還沒有拿開,還擺在那裡就是了。

一上了樓,更是凄清萬狀,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掛滿了煤煙和塵土,幾年沒有擦過的樣子。要想從玻璃窗子外往裡邊看,是什麼也看不見的,旅館的老闆因此也就用不著給窗子掛窗帘了。即使從前,剛一開旅館時所掛的窗帘,到了今天也一張一張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們手裡的揩布。就是沒有拿掉的,仍在掛著的,也只是虛掛著,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帘子不扯起來,房間里就已經暗無天日了。從外邊往裡邊看,就像上面所說的那樣子。若從裡邊往外邊看,把太陽也看成古銅色的了,好像戴著太陽鏡去看太陽一樣。而且還有些窗子竟沒有了玻璃,用報紙糊著,用中國寫信的紅格信紙糊著。還有些竟沒有糊紙,大概那樣的房間永遠也不出租的,任憑著灰塵和沙上自由地從破洞飛了進去。

樓欄是動搖搖的。游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處高,一處低的,還有些地方,那釘著板的釘子竟突出來了,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把人的鞋底掛住,而無緣無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開房間----哪怕就是空著的房間,那裡邊也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氣味,而是特別難聞的氣味。有的房間發散著酸味,有的是胡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還甜絲絲的,和水果腐了之後所散發出來的那氣味一樣。因為這旅館所有的房間,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緣故。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了。空氣很不流通。

還有電燈泡子,無論大小房間一律是十五燭光的。燈泡子沒有燈傘,只是有一條電線系著它掛在那裡,好像在棚頂上掛著個小黃梨子似的。

這個旅館冷清極了,有時竟住著三五家旅客。樓上樓下都是很靜的,所以特別覺得街上的車,和街上的鬧聲特別厲害。整個旅館時常是在哆唆著,那是因為有一輛載重大卡車跑過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們都出街的時候,這旅館的茶房就都一齊睡起午覺來了。那從鼻子發出來的鼾聲,非常響亮地從樓下傳到樓上,而後那鼾聲好像大甲蟲的成串的哨鳴在旅館的院心裡吵起來了,吵得非常熱鬧,胖茶房,瘦茶房,還有小茶房等等……他們彼此呼應著,那邊呼嚕,這邊嗚嚕,呼嚕,嗚嚕,好像一問一答似的。

以上是說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開了炮,這旅館可就不是這情形了,熱鬧極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搬來了,滿院子都是破床亂桌子的。樓上的游廊上也燒起煤爐來,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燒起飯來。廊子上幾乎走不開了人,都擺滿了東西。鍋碗瓢盆,油瓶子、醬罐子……洗衣裳盆里坐著馬桶,臉盆裡邊裝著破鞋,亂七八糟的,一塌糊塗了。孩子哭,大人鬧,哭天吵地,好像這旅館變成難民營了。呼叫茶房的聲音連耳不絕。吵的罵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闆的錢柜上去鬧,說

茶房太不周到。老闆竟不聽這套,搖著大團扇子,笑盈盈地,對於這些逃難而來的他的同胞,一點也沒有幫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錢嗎?你若覺得不好,你別住好啦。」

旅館裡的房子完全滿了。不但他這家旅館,全上海的旅館在「八一三」之後全都滿了。而那些源源不絕地從楊樹浦,從浦東,從南市逃來的人們,有親的投親,有友的投友,親友皆無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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