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一聲沒響。
張大耳朵又說:
「老馬,你近來怎麼消沉了?這樣偉大的時代,你都不關心嗎?對於這中華民
族歷史開始的最光榮的一頁,你都不覺得嗎?
馬伯樂仍是一聲沒響,只不過微微地一笑,同時磕了磕煙灰。
張大耳朵是一個比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氣地煩躁地向著馬伯樂大加批判起來
。
「我說,老馬,你怎麼著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你時,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你是憤怒的,你是帶著民族的情感很激憤地在街上走。因為那時候別人還
看不見,還不怎樣覺著,可以說一點也不覺著上海必要成為今天這樣子。果然不錯
,不到一個月,上海就成為你所預言的今天這個樣子了。」
馬伯樂輕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來。
張大耳朵在地上用腳尖彈著自己的身體,很凄慘地,很誠懇地招呼著馬伯樂:
「老馬,難道你近來害了相思病嗎?」
這一下子反把馬伯樂氣壞了。他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想:
「這小子真混蛋,國家都到了什麼時候,還來這一套。」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張大耳朵說:
「我真不能理解,中國的青年若都像你這樣就糟了。頭一天是一盆通紅的炭火
,第二天是灰紅的炭火,第三天就變成死灰了」
張大耳朵也不是個有認識的人,也不是一個理論家。有一個時候他在電影圈裡
跟著混了一個時期,他不是導演,也不是演員,他也不拿月薪,不過他跟那裡邊的
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煙,蕩蕩馬路,打打撲克,研究研究某個女演員的眼睛好
看,某個的丈夫是幹什麼的,有錢沒有錢,某個女演員和某個男演員正在講戀愛之
類。同時也不能夠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裡沒有一點進步,他學會了不可磨滅的永存
的一種演戲的姿態,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邁步把腳尖一顫的這一「顫」,就是那
時候學來的。同時他也很豐富地學得銀幕上和舞台上的難得的知識;也知道了一些
樂器的名稱,什麼叫做「基答兒」,什麼叫做「八拉來克」。但也不能說張大耳朵
在電影圈裡的那個時期就沒有讀書,書也是讀的,不過都是關於電影方面的多,《
電影畫報》啦,或者《好菜塢》啦。女演員們很熱心地讀著那些畫報,看一看好萊
塢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麼樣的衣服,好菜塢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個什麼格式,到底
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還有關於化妝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該徐上什麼顏色的眼圈
,指甲應該塗上哪--種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還是淺粉色的?擦粉時用的粉底子
最要緊,粉底子的質料不佳,會影響皮膚粗糙,皮膚一粗糙,人就顯得歲數大。還
有聲音笑貌也都是跟著畫報學習。男演員們也是讀著和這差不多的書。
所以張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學問的人。但是關於抗日他也同樣和普通的市民一樣
的熱烈,因為打日本在中國是每個人所要求的。
張大耳朵很激憤地向著馬伯樂叫著:
「老馬,你消沉得不像樣子啦!中國的青年應該這個樣子嗎? 你看不見你眼
前的光明嗎?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聾了嗎?」
馬伯樂這回說話了,他氣憤極了。
「我他媽的眼睛瞎,我看不見嗎?我他媽的耳朵聾,我聽不見嗎?你以為就是
你張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別人的耳朵大才聽得見的呀!我比你聽見的早,你還沒有
聽見,我便聽見了。可以說日本的大炮還沒響,我就聽見了。你小子好大勇氣,跑
這裡來唬人。三天不見,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這回事是由你領導著的樣子
。」
馬伯樂一邊說著,張大耳朵一邊在旁邊笑。馬伯樂還是說:「你知道不知道,
老馬現在分文皆無了,還看黃浦江大空戰!大空戰不能當飯吃。老馬要當難民去了
,老馬完了!」
馬伯樂送走了張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馬伯樂想:
「怎麼今天來好幾個人呢?大概還有人來!」
他等了一些時候,畢竟沒有人再來敲門。於是他就睡覺了。
「八一三」後兩個月的事情,馬伯樂的太太從青島到上海。
人還未到,是馬伯樂預先接到了電報的。
在這兩個月中,馬怕樂窮得一塌糊塗,他的腿瘦得好像鶴腿那般長!他的脖頸
和長頸鹿似的。老遠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沒有吃蛋炒飯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陳那裡,和小陳住在一
起。小陳是個營養不良的蠟黃的面孔。而馬伯樂的面孔則是青黝黝的,多半由於失
眠所致。
他們兩個共同住著一個亭子間,亭子間沒有地板,是洋灰地。他們兩個人的行
李都攤在洋灰地上。
馬伯樂行李髒得不成樣子了,連枕頭帶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
多了。可是小陳的比他的更甚,小陳的被單已經變成黑的了,小陳的枕頭髒得閃著
油光。
馬伯樂的行李未經洗過的期間只不過兩個多月,尚未到三個月。可是小陳的行
李未經洗過卻在半年以上了。
小陳的枕頭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還特別結實。
馬伯樂的枕頭雖然已經髒得夠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陳的來還強,總還沒有失去
枕頭的原形。而小陳的枕頭則完全變樣了,說不上那是個什麼東西,又亮又硬,和
一個小豬皮鼓似的。
按理說這個小亭子間,是屬於他們兩個的,應該他們兩個人共同管理。但事實
上不然,他們兩個人誰都不管。
白天兩個都出去了,窗子是開著的,下起雨來,把他們的被子通通都給打濕了
。而且打濕了之後就泡在水裡邊,泡了一個下半天。到晚上兩個人回來一看:
「這可怎麼辦呢?將睡在什麼地方呢?」
他們的房子和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似的,只能夠鋪得開兩張行李,再多一點無
論什麼都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一人腳上所穿的一雙皮鞋,到了晚上脫下來的
時候,都沒有適當的放處。放在頭頂上,那皮鞋有一種氣味。放在一旁,睡覺翻身
時怕壓壞了。放在腳底下又伸不開腳。他們的屋子實在精緻得太厲害,和一個精緻
的小紙匣似的。
這一天下了雨,滿地和行李都是濕的。他們兩個站在門外彼此觀望著。(固為
屋子大小,同時兩個人都站起來是裝不下的,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兩個人都各自躺在
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這怎麼辦呢?」
兩個人都這麼想,誰也不去動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乾了。
」
兩個人彼此也不抱怨,馬伯樂也不說小陳不對,小陳也不埋怨馬伯樂。彷彿這
是老天爺下的雨,能夠怪誰呢?是誰也不怪的。他們兩個人彼此觀望時,還笑盈盈
的。彷彿擺在他們面前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們兩個的。若照著馬
伯樂的性格,凡事若一關乎了他,那就很嚴重的;但是現在不,現在並不是關乎他
的,而是他們兩個人的。
當夜他們兩個人就像兩條蟲子似的蜷曲在那濕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
一邊,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兩個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沒有一點怪罪的心理。
有的時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點從窗子淋進來,淋到馬伯樂的腳上,馬伯樂把
腳鑽到被單的下邊去。淋到小陳的腳上,小陳也把腳鑽到被單的下面去。馬伯樂不
起來關窗子,小陳也不起來關窗子。一任著雨點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
上睡覺,行李竟會讓雨打濕了,好像行李上面睡著的不是人一樣。
所以說他們兩個人的房子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時關窗子這件
事,馬伯樂若是起來關了,他心裡一定很冤枉,因為這窗子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窗子
;若小陳關了,小陳也必冤枉,因為這窗子也不是小陳一個人的窗子。若說兩個人
共同地關著一個窗子,就像兩個人共同地拿著一個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於是
就只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