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3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並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

若只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

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只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

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

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里

邊帶著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的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

那時候可怎麼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湖塗人

……」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麼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

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

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麼,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

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籤穿著。馬伯樂覺得喉里很乾,三個銅

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

一,於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

一眼,並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

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後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

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於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

,又比他大,是沒有什麼辦法的,於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並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後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呵呀,

好熱鬧呵!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

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著發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

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

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麼還不打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

沒有人帶錢來嘛,馬伯樂從口袋裡只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

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

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

。現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

馬伯樂從家裡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畫是蘆溝橋事變後的一個禮拜之內,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

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麼時候打,在什

么地方打。自蘆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

地猜度著罷了。

到了現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蘆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

中原打下來,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

馬伯樂在地上走著走著,又踢倒子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能來上海的。太太不來上海,錢花完了可怎麼

辦?馬伯樂離開青島時,在他看來,青島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預料著太太很

快就來到上海的,太太一來,必是帶著錢的。他就有辦法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頭腦裡邊像有小箭刺著似的那麼疼痛。再回到家裡將淪到

更屈辱的地位。

父親,太太、小雅格,都將對他什麼樣子,將要不可想像了。從此一生也就要

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馬伯樂悲哀起來了。

從此馬伯樂哀傷的常常想起過去他所讀過的那些詩來,零零雜雜的在腦里翻騰

著。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閑……

白雲深處老僧多……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蘋吹盡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與晚風相對愁。

釣罷歸來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依匡床,……

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時了……

桃花依舊笑春風……

浮生若大夢……

萬方多難此登臨……

醉里乾坤大……

人生到處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馬伯樂悲哀過甚時,竟躺在床上,飯也懶得燒了,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他的襪子穿破了,他的頭髮長長了,他的衣裳穿髒了。要買的不能買,要洗的

不能洗。洗了就沒有穿的了,因為他只從家中穿出一件襯衣。所以馬伯樂弄成個流

落無家人的樣子,好像個失業者,好像個大病初癒者。

他的臉是蒼黃色的,他的頭髮養得很長,他的西裝褲子煎蛋炒飯的時候弄了許

多油點。他的襯衫不打領結,兩個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來了兩隻從來也沒有

用過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來。那襯衫已經好久沒有洗過了,因為被汗水浸的,背

後呈現著雲翳似的花紋。馬伯樂的襯衫,被汗水打濕之後,他脫下來搭在床上晾一

會,還沒有晾乾,要出去時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馬伯樂的鞋子也起著雲翳,自

從來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沒有上過鞋油。馬伯樂簡直像個落湯雞似的了。

馬伯樂的悲哀是有增無減的,他看見天陰了,就說:

「是個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見太陽出來了,他就說:

「太陽出來,天就晴了。」

天晴了,馬路一會就幹了。」

「馬路一干,就像沒有下過雨的一樣。」

他照著這個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沒有什麼意思的,若是沒有錢。」

「逃難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來,是非來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島,太太是非逃到上海來不可。」

「太太一逃來,非帶錢來不可。」

「有了錢,一切不成問題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島,太太可就來不了。」

「太太來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開口唱了幾句大戲: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

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馬伯樂終歸有一天高興起來了。他的憂傷的情緒完全一掃而空。

那就是當他看見了北四川路絡繹不絕地跑著搬家的車子了。

北四川路荒涼極了,一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往北去,人就比較少。到了郵政總局

,再往北去,電車都空了。街上站著不少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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