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2

馬伯樂的父親一看,他這人很忠實,就讓他到家裡來當一個打雜的,掃掃院子之類。一天白給他三頓飯吃,早晨吃稀飯,中午和晚飯是棒子麵大餅子。

本來他家裡有一個拉車子的,那個拉車的跑地快,也沒有別的毛病,只是他每個月的工錢就要十塊。若讓這打雜的兼拉車,每月可少開銷十塊。

不久就把那拉車的辭退走了,換上這個滿臉蒼白的人。他拉車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邊拉著,嘴裡和一匹害病的馬似的一邊冒著白沫。他喘得厲害,他真是要倒下來似的,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馬伯樂的父親坐在車上,雖然心裡著一點急,但還覺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夠不要錢嗎,主耶穌說過,一個人不能太貪便宜。」

況且馬伯樂的父親是講主耶穌慈悲之道的,他坐在這樣慢的車上是很安然的,他覺得對一個又窮又病的人是不應該加以責罰的。

馬怕樂的父親到了地方一下了車子,一看那車夫又咳嗽又喘的樣子,他心裡想:「你這可憐的人哪!」於是打開了腰包,拿出來五個銅板給他,讓他去喝一碗熱茶或者會好一點。

有一天老太爺看他喘得太甚,和一個毛毛蟲似的縮做一團,於是就拿了一毛錢的票子扔給他。車夫感動極了,拾起來看看,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沒去用,等老大爺出來,他又交還他。老太爺擺手不要。

車夫一想,馬家上下,沒有對我不好的,老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給我胡椒酒喝。就是大少爺差一點,大少爺不怎樣慈悲,但是對我也不算壞。

於是車夫把這一毛錢買了一張聖母瑪麗亞的圖像呈到老太太的面前了。

老太太當時就為車夫禱告,並且把小丫環和梗媽也都叫來,叫她們看看這是車夫對那穌的誠心。

有一天車夫拉著老太爺回來,一放下車子人就不行了。

馬伯樂主張把他抬到附近的里仁醫院去。父親說:

「那是外國人的醫院,得多少錢!」

馬伯樂說:

「不是去給他醫治,是那醫院裡有停屍室。」

父親問:

「他要死了嗎?」

馬伯樂說:

「他要死了,咱們家這樣多的孩子,能讓他死在這院子嗎?」

過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車夫躺在大門外邊,嘴裡邊可怕地冒著白沫。

馬伯樂的父親出來了,為車夫來禱告:

「我主在天的父,你多多拯救窮人,你若救活了這個將死的人,那些不信主的人,聞風就都來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老太太站在大門裡,揩著眼睛,她很可憐這樣無靠的人。

街上那些看熱鬧的人靜靜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有梗媽向老大爺說了好幾次:

「把他抬到屋裡去吧,他死不了。」

老太爺搖搖頭說:

「我主耶穌,不喜歡狹窄的地方。」

梗媽又對老太太去說:

「把他抬進來吧!」

老太太擦擦眼淚說:「多嘴!」

於是那車夫就在大門外邊,讓太陽曬著,讓上百的人圍著。

車夫果然沒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著,他就跪在大門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曉得力大少爺祈禱什麼,同時街上過往來口的人,還一個勁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來把臉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車燈,滿手是擦燈油的氣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樓了,他也就站起來了。

這一天禱告的聲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禱。聲音是嗡嗡的,還好像有人哭著。車夫想:

「哭是在禮拜堂裡邊,怎麼在家也哭?」

車夫一聽不好了,大半是發生了不幸。他趕快跑到屋裡去,把門關上,向著聖像很虔誠地把頭低下去,於是也大聲地叨叨起來:

「主,耶穌,你千靈萬靈的主,可不要降災於我們的大少爺……可不要降災於我們的大少爺……從前我以為他是個狠心的人,從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還給我兩塊錢來的……昨天。」

馬伯樂因為要離開家,所以賞給兩塊錢,因此車夫為他大嚷大叫著。

送信的信差來了,敲打著門房的窗子,沒有人應,就把信丟進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著一個人,他招呼一聲:

「信!」

裡邊也沒有回答,他覺得奇怪,又聽這院子里樓上樓下都嗡嗡的。

在這個城裡,耶穌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許多信教的,他知道他們在做禱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禱的時候還未到。」

若不在晚禱的時候,全體的禱告是不多見的,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生了初生的嬰兒是如此,因為嬰兒是從耶穌那裡得到生命的。有人離開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夠回到主人那裡所以大家也為他祈禱。

那信差從大門口往裡望一下,沒有看見一個人。兩三個花鴨子繞著影壁踐踏地走來。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見小丫環在走廊上也是跪著,他就一步跳出來了,心中納悶。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這情形告訴了那看門的。

看門的跑到馬公館的大門口站了一會,回去就告訴了女僕,女僕又告訴了大小姐。

不一會,馬公館的大門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為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進去問一問,都站在那兒往裡邊探頭探腦。

有的想,老馬先生死了,有的想孫少爺前天發燒,也許是病重。

還有一些,是些過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兒了,他也就停在那兒了,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裡白白地站著。

馬公館的老廚子,扎著個藍圍裙,提著個泥燒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從街上回來。走到大門口,那些人把他攔住,問他:

「你們公館怎麼著了?有什麼事?」

他說:「沒什麼,沒什麼!」

人們向他擁著。他說:

「別擠別擠,我要喝酒去了。」

` 他一進了院子,聽聽樓上樓下,都在禱告。他一開廚房的門,他看梗媽跪在那裡,並且梗媽哭的和各淚人似的。他也就趕快放下了酒壺,跪下去了。

馬伯樂有生以來只受過兩次這樣莊嚴的禱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時候,那時他還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麼只有這一次了,所以是他感到很莊嚴,他覺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帶著父親贊助他的那筆款子,在上海開起書店來。

現在再說他的父親贊助他這筆款子究竟是三千塊錢,還是幾百塊錢,外人不能詳細地知道。他見了有錢的人,他說三千。他見了窮朋友,他說:

「那有那麼多,也不過幾百塊錢。父親好比保險箱,多一個銅板也不用想他那裡跳出來。」

「說是這樣說。」馬伯樂招呼著他的窮朋友,「咱們該吃還是得吃呵,下樓去,走!」

他是沒有帶帽子的習慣的,只緊了緊褲帶就下樓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樣子。走到弄堂口,他就只給朋友們兩條大路,一條是向左,一條是向右。問他們要吃湯圓,還是要吃水餃。

馬伯樂說開的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條僻靜的街上,三層樓的房子。

馬伯樂這書店開得很闊氣,營業部設在樓下,二樓是辦公廳,是他私人的,三樓是職員的卧室 (他的職員就是前次來上海所交的幾個窮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間,寫字檯五六張,每張寫字檯上都擺著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漿糊,圖釘,這一些零碎就買了五十多塊錢的。

廚房裡面,請上娘姨,生起火來,開了爐灶。若遇到了有錢的朋友來,廚房就蒸著雞啦,鴨啦,魚啦,肉啦,各種香味,大宴起客來。

比方會寫一點詩的,或將來要寫而現在還未寫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開始寫的詩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說家……就是這一些人等等,馬伯樂最歡迎。他這些新朋友,沒有幾天工夫都交成了。簡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談得來,一切不成問題。

馬伯樂一看,這生意將來是不成問題的了,將來讓他們供給文章是不成問題的了。因為並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們卻是以道合。他們彼此都很談得來。

馬伯樂把從前寫小說的計畫也都講了一番。但是關於他為著想賣點稿費才來寫小說這一層,是一字未提的,只說了他最中心的主題,想要用文章來挽救中華民族。

「真是我們的民族非得用我們的筆去喚醒不可了,這是誰的責任……這是我們人人的責任。」

馬伯樂大凡在高興的時候,對著他的賓客沒有不說這話的。

於是人人都承認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談闊論,把窗子推開,把椅子亂拉著。橫著的,斜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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