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一個寧靜的月夜,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站在伏爾加河上一條游輪的甲板上,時而望著水面,時而望著美麗的河岸。在她身旁站著里亞博夫斯基,他對她說,水上黑尷勉的陰影不是陰影,而是夢,又說,這神秘的水域和它奇異的閃光,這無邊無際的天空,以及傷感沉思的河岸,都在訴說著我們生活的空虛,昭示著人世間有一種崇高而永恆的幸福;在這樣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掉自己,死去,變成回憶,那該多好啊!過去的歲月庸俗而無聊,未來也毫無意義,這美妙的夜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也很快就要消逝,化作永恆--人活著又為了什麼呢?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時而聽著里亞博夫斯基的囈語,時而聽著夜的寧靜,心裡卻想著:她是永生的,永遠不會死去。這綠寶石般的水--她還從未見過這種顏色--這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不由自主的歡樂,都在告訴她:有朝一日她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在那遙遠的地方,在月光照不著的那一邊,在無邊無際的天地里,等待她的將是成功,榮譽和人民的愛戴……她久久地注目凝視著遠方,似乎看到了蜂湧的人群,輝煌的燈火,似乎聽到了慶典上昂揚的樂曲和人們的歡呼聲,她自己則穿一襲白色長裙,鮮花從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她還想到,跟她並排站著、伏在船側欄杆上的這個男人,是真正偉大的人,天才,上帝的寵兒……迄今為止,他所創作的全部作品都是那麼出色、新穎、不同凡響,一旦他的稀世才華完全成熟,他的創作將無限高超,令世人傾倒。這一點,從他的臉,從他的表達方式,從他對大自然的態度就看得出來。關於陰影和黃昏的情調,關於月光,他都說得與眾不同,用的是自己的語言,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種駕御大自然的礆力。他本人十分英俊,有獨特的才能。他的生活無牽無掛,自由自在,超凡脫俗。他過著小鳥一樣的生活。

"天涼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著,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里亞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傷地說:

"我覺得我的命運掌握在您的手裡。我是奴隸。為什麼你今天這樣迷人呢?"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她。他的眼神很可怕,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

"我瘋狂地愛您……"他悄悄地說,呼出的氣哈到她的臉頰上,"只要您對我說一個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拋棄藝術……"他激動萬分地喃喃說,"您愛我吧,愛我吧……"

"別這麼說,"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時閉上了眼睛,"這真可怕。再說戴莫夫呢?"

"什麼戴莫夫?為什麼提戴莫夫?我跟戴莫夫有什麼相干?這兒有伏爾加,月亮,美景,我的愛情,我的痴迷,這兒根本就沒有什麼戴莫夫!……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需要過去,只求您給我片刻的……一瞬間的歡樂!"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覺得過去的一切,包括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會,都微不足道,毫無意義,毫無必要,平淡乏味,而且離她已經很遠很遠了……真的:戴莫夫算什麼?為什麼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麼相干,再說,他是確有其人呢,或者他僅僅是一個夢?

"其實,對他這樣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人來說,他已經得到的那份幸福就夠多的了。"她雙手掩面想道,"讓別人譴責去吧,詛咒去吧,我卻偏要這樣,寧願毀滅。偏要這樣,寧願毀滅……生活中的一切都應當有所體驗。天哪,這是多麼可怕又多麼美妙啊!"

"噢,怎麼樣?怎麼樣?"畫家喃喃地說,他擁抱著她,貪婪地吻著她的手,她則有氣無力地想推開他,"你愛我嗎?是嗎?是嗎?啊,多靜的夜!美妙的夜!"

"是的,多靜的夜!"她悄悄地說,瞧著他那雙含著淚水的發亮的眼睛。然後她很快地回頭張望一下,摟住他,熱烈地吻他。

"船快到基涅什瑪了!"有人在甲板的另一側喊道。

可以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那是飲食部的堂伯從旁經過。

"聽著,"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她幸福得又笑又哭,"給我們拿葡萄酒來。"

畫家激動得臉色發白,坐到長椅上,一雙熱戀的、感激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後來他閉上眼,懶洋洋地微笑著,說:

"我累了。"

他把頭靠在欄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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