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十三

十三

一年多過去了。在索科爾尼吉,離亞羅斯拉夫鐵路的路基不遠,尤麗雅和亞爾采夫坐在一塊草地上,柯切沃依躺在旁邊一點,雙手墊在腦袋底下,眼望著天空。這三個人本來在散步,現在已經累了,等著六點鐘那班別墅專車開來,好回家去喝茶。

「做母親的往往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出他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大自然就是這樣安排的,」尤麗雅說。「做母親的往往一連幾個鐘頭站在小床旁邊,瞧她的孩子生著什麼樣的小耳朵、小眼睛、小鼻子,瞧得入了迷。要是有個外人吻她的孩子,那麼她,這個可憐的女人,就會認為這一定給他很大的快樂。做母親講起話來別的不談,專談她的孩子。我知道母親們這種弱點,就管束自己;不過,說真的,我那個奧麗雅可真是與眾不同呢。她吃奶的時候看著我,那對眼睛多麼靈活!她笑得多麼好看啊!她剛滿八個月,可是老實說,象那樣聰明的眼睛我就是在三歲的孩子身上也沒見過。」

「順便問一句,」亞爾采夫問道,「您說說:您在丈夫和孩子當中比較愛哪一個?」

尤麗雅聳聳肩膀。

「我不知道,」她說。「我從來沒有強烈地愛過我丈夫,實際上奧麗雅要算是我的初戀了。您知道,我並不是出於愛情嫁給阿歷克塞的。從前我愚蠢,痛苦,老是認為我毀了他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現在我才明白,壓根兒就不需要什麼愛情,那都是胡說。」

「然而,如果不是愛情的話,那麼是什麼感情使您跟您的丈夫聯繫在一起的呢?為什麼您跟他一塊兒生活呢?」

「我不知道。……哦,大概是習慣吧。我尊敬他,他出外久了,我就惦記他,然而這不是愛情。他是個聰明正直的人,這對我的幸福來說就已經足夠了。他很善良,樸實。……」「阿遼沙聰明,阿遼沙善良,」柯斯嘉說,懶洋洋地抬起頭來,「可是,我親愛的,為了要了解他聰明,善良,招人喜歡,卻得跟他相處很久。……而且他的善良或者他的聰明究竟有什麼用處呢?您要多少錢,他就給您多少,這他是能夠做到的,可是在那種需要運用堅強性格、反擊蠻橫無禮的人和無賴的時候,他就心慌意亂,泄氣了。象您的可愛的阿歷克塞那樣的人,都是極好的人,可是在鬥爭方面,他們完全不中用。而且,總的來說,他們無論幹什麼事都不中用。」

最後,一列火車出現了。煙囪里冒出緋紅的蒸氣,飄到小樹林上面。最後一節車廂上的兩扇窗子忽然迎著陽光閃了一下,亮得耀眼。

「該喝茶了!」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說,站起來。

她近來發胖,走起路來已經是太太們那種有點懶散的樣子了。

「不過沒有愛情畢竟是不好的,」亞爾采夫跟在她身後,說。「我們光是一股勁兒談愛情,讀描寫愛情的書,然而我們自己卻不大能夠愛人,說真的,這可不好。」

「這都無所謂,伊凡·加甫利雷奇,」尤麗雅說。「幸福不在於愛情。」

他們在小花園裡喝茶,那兒的木犀草、紫羅蘭、菸草花正在盛開,早熟的唐菖蒲已經開花了。亞爾采夫和柯切沃依從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的臉容看出她正在經歷一個內心寧靜、平穩的幸福時期,她除了已經有的以外,什麼都不需要了,於是他們自己的心裡也就變得平靜舒暢了。不管是誰說了什麼話,那些話都顯得很合時宜,頗有道理。那些松樹也很美麗,松脂發出以前從未有過的那種奇妙的香味,鮮奶油也十分可口,薩霞呢,真是個聰明的好姑娘。……「喝完茶以後,亞爾采夫唱抒情歌曲,同時彈鋼琴為自己伴奏。尤麗雅和柯切沃依默默地坐在那兒聽,只有尤麗雅偶爾站起來,悄悄走出去看一下她的孩子和麗達,麗達已經有兩天躺在床上發燒,什麼東西也沒吃。

「『我的朋友,我的溫柔的朋友啊,……』」亞爾采夫唱道。「不,諸位先生,就是把我殺了,我也不懂,」他說,搖一下頭,「我不懂您為什麼反對愛情!要不是我一晝夜有十五 個鐘頭忙於工作,那我一定就去談戀愛。」

晚飯擺在涼台上。那兒暖和,安靜,可是尤麗雅戴著圍巾,抱怨天氣潮濕。等到天黑下來,不知什麼緣故,她覺得身體不舒服,老是打冷顫,一再請求客人們多坐一忽兒。她請他們喝葡萄酒,吃過晚飯後又吩咐拿白蘭地來,免得他們走掉。她不願意一個人守著那些孩子和僕人。

「我們這些住在別墅里的女人正籌備在這兒給孩子們演出一場戲,」她說。「我們樣樣齊全,劇場啦,演員啦,都有了,所缺的只是劇本。人家給我們寄來大約二十個不同的劇本,可是一個也不合用。喏,您喜歡戲劇,又熟悉歷史,」她對亞爾采夫說,「您就給我們寫一個歷史劇吧。」

「行,這可以辦到。」

客人們喝完所有的白蘭地,準備走了。這時候已經十點多鐘,按別墅的生活方式來說,要算是很晚了。

「多麼黑啊,伸手不見五指!」尤麗雅把他們送到大門外,說。「諸位先生,我不知道你們怎麼走到家。不過,天好冷啊!」

她把圍巾裹緊點,迴轉身往門廊走去。

「我的阿歷克塞多半在什麼地方打牌呢!」她叫道。「晚安!」

從明亮的房間里走出來以後,就什麼東西也看不見了。亞爾采夫和柯斯嘉象瞎子似的摸索著,好不容易走到鐵道的路基那兒,穿過鐵路往前走去。

「連個鬼影兒也看不見,」柯斯嘉用男低音說,停住步,瞧一下天空。「那些星星,那些星星啊,就象新的十五戈比硬幣!

加甫利雷奇!「

「啊?」亞爾采夫在什麼地方應聲說。

「我說:什麼都看不見了。您在哪兒啊?」

亞爾采夫吹著口哨,走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

「喂,住在別墅里的人啊!」柯斯嘉忽然扯開嗓門大叫起來。「抓住社會黨人啦!」

他一有醉意,總是很不安分,哇哇地叫,找警察和馬車夫的碴兒,唱歌,狂笑。

「大自然啊,見鬼去吧!」他叫起來。

「得了,得了,」亞爾采夫制止他說。「不要這樣。我求求您。」

不久兩個朋友就習慣了黑暗,看得出高高的松樹和電報線杆子的輪廓了。偶爾,從莫斯科車站那邊傳來汽笛聲,電報線悲涼地嗡嗡響。小樹林本身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在這種沉寂里人感到有一種驕傲的、強大的、神秘的意味。此刻在夜間望去,松樹頂彷彿快碰到天空了。兩個朋友找到他們常走的那條林間通道,順著它走去。那兒一片漆黑,只因為上邊有一長條天空,點綴著繁星,腳底下是經人踩結實的土地,他們才知道他們是在一條林蔭道上走路。他們倆默默地並排走著,覺得前面彷彿有人迎面走過來似的。他們的醉意消失了。亞爾采夫忽然想到眼前這個小樹林里也許有莫斯科的沙皇、大貴族、大主教的靈魂在飛翔,他想把這想法告訴柯斯嘉,可是話到口邊又忍住了。

他們走到城門口,天空已經微微發亮。亞爾采夫和柯切沃依仍舊沉默著,沿馬路走去,經過一些便宜的別墅、小飯鋪、木料的堆棧。在樹枝連成的拱頂下,好聞的潮氣夾著菩提樹的香氣,侵透他們的全身。然後前面鋪開寬闊的長街,街上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點燈火。……他們走到紅湖,天已經大亮了。

「莫斯科是一個還要遭受很多痛苦的城市,」亞爾采夫瞧著阿歷克塞修道院,說。

「您怎麼會忽然有這個想法?」

「這是無意中想到的。我愛莫斯科。」

亞爾采夫和柯斯嘉兩人都生在莫斯科,熱愛這個城市,不知什麼緣故,對別的城市總是抱有反感。他們相信莫斯科是傑出的城市,俄羅斯是傑出的國家。到了克里米亞,到了高加索,到了國外,他們總覺得乏味,不舒服,不方便。他們認為莫斯科陰沉的天氣最令人愉快,最有益於健康。有些日子冷雨抽打窗子,暮色提早降臨,房屋和教堂的牆壁現出可悲的深棕色,人們上街不知道該穿什麼好,這樣的日子也使他們感到愉快和興奮。

最後他們在車站附近僱到一輛街頭馬車。

「真的,寫一個歷史劇倒不錯,」亞爾采夫說,「不過,您知道,不要寫利亞普諾夫①和戈東諾夫②的時代,而要寫雅羅斯拉夫③或者摩諾馬赫④的時代。……我痛恨一切俄國歷史劇,只有皮緬⑤的獨白除外。只要你跟歷史文獻資料打交道,哪怕是讀一本俄國歷史教科書,你也會覺得在俄國,人人都有異乎尋常的才氣,有本領,有趣味,可是我在劇院里看歷史劇的時候,我卻開始覺得俄國生活平庸,不健康,沒有特色。」

在德米特羅夫卡附近,兩個朋友分手了。亞爾采夫坐車回尼基特斯基街他的寓所。他在車上打瞌睡,搖搖晃晃,老是想著劇本。忽然,他彷彿聽見一片可怕的嘈雜聲、玎玸熒*喊叫聲,那話語卻聽不懂,象是加爾梅克人的語言;有個什麼村子整個被火焰包住,附近有一片披著白霜的樹林,映著火光,現出柔和的粉紅色,站在遠處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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