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九

拉普捷夫住在離老皮緬街不遠的小德米特羅夫卡街的一 條巷子里。除了臨街那所大房子以外,他還租下院子里一所兩層樓的側屋,供他的朋友,律師的助手柯切沃依居住,拉普捷夫一家人都簡單地把他叫做柯斯嘉,因為他們是眼看著他長大的。這所側屋對面還有另一所側屋,也是兩層樓,其中住著一家法國人,包括夫婦倆和五個女兒。

天氣冷到零下二十度。窗子上蒙著白霜。柯斯嘉早晨醒過來,帶著憂慮的神色喝下十五滴不知什麼藥水,然後從書櫥里取出兩個啞鈴,開始鍛煉。他身量高,很瘦,留著兩撇濃密的棕紅色唇髭,然而他的外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他那兩條長得出奇的腿。

彼得,一個中年的農民,穿一件上衣和一條花布褲子,褲腿掖在長筒靴里,端來一個茶炊,動手燒茶。

「今天天氣很好,康斯坦釘伊凡內奇,」他說。

「是啊,天氣挺好,不過,瞧,老兄,可惜我和你生活得可並不怎麼好啊。」

彼得出於禮貌嘆一口氣。

「兩個小姑娘怎麼樣了?」柯切沃依問。

「神甫沒有來,阿歷克塞·費多雷奇親自在給她們教課呢。」

柯斯嘉在窗子上找到一小塊沒有白霜的地方,拿起一個看戲用的望遠鏡,朝著法國人住房的窗子望去。

「看不見,」他說。

這時候阿歷克塞·費多雷奇在樓下給薩霞和麗達講宗教課。她們搬到莫斯科來已經有一個半月,跟她們的女家庭教師一起住在側屋的樓下,本城學校里一個教師和一個神甫每星期來給她們教三次課。薩霞在讀《新約》,麗達不久以前剛開始讀《舊約》。上一次神甫指定麗達複習到亞伯拉罕那段故事為止。

「那麼,亞當和夏娃有兩個兒子,」拉普捷夫說。「好。可是他們叫什麼名字?你想想看!」

麗達仍然臉色嚴肅,沒有說話,眼睛瞧著桌子,光是努動嘴唇。年長的薩霞瞧著她的臉,很難過。

「你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不要心慌,」拉普捷夫說。「嗯,那麼亞當的兒子叫什麼名字呢?」

「亞伯和卡維爾,」麗達小聲說。

「該隱和亞伯,」拉普捷夫糾正道。

麗達的臉上流下一大顆眼淚,滴在書本上。薩霞也低下眼睛,漲紅臉,快要哭出來了。由於憐憫,拉普捷夫說不出一句話來,淚水堵住他的喉嚨。他從桌旁站起來,點上一支紙煙。這時候柯斯嘉從樓上下來,手裡拿著報紙。姑娘們站起來,眼睛沒看他,行了屈膝禮。

「看在上帝份上,柯斯嘉,您給他們溫課吧,」拉普捷夫對他說。「我擔心我自己也要哭出來了,午飯以前我還得到倉庫去呢。」

「好吧。」

阿歷克塞·費多雷奇走了。柯斯嘉帶著很嚴肅的臉色,皺起眉頭,在桌邊坐下,把《聖經》拉到自己面前來。

「怎麼樣?」他問。「你們學到哪兒了?」

「她學到大洪水了,」薩霞說。

「大洪水?好吧,咱們就來研究大洪水。講一講大洪水吧。」

柯斯嘉瀏覽了一下書上關於大洪水的簡短描寫,說:「我得對你們指出,象這兒所描寫的那樣的大洪水,實際上根本沒有過。壓根兒就沒有挪亞這麼一個人。在基督出世的幾千年以前,地球上確實有過一場異乎尋常的大水,關於這一點,不但在希伯來人的《聖經》上提到,其他古代民族的書籍上也提到過,例如希臘人啦,迦勒底人啦,印度人啦。然而不管洪水有多麼大,它也絕不能淹沒整個地球。嗯,平原會成為一片汪洋,不過高山多半不會淹沒。這本書你們自管去念,可是不要太相信它。」

麗達又流下了眼淚。她掉過頭去,忽然放聲痛哭,弄得柯斯嘉吃一驚,從坐位上站起來,十分窘迫。

「我想回家去,」她說。「我要去找爸爸和奶媽。」

薩霞也哭起來。柯斯嘉走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電話給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說:「親愛的,那兩個小姑娘又哭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就從大房子里跑出來,只穿一件連衣裙,戴一塊毛線織的頭巾,凍得渾身發冷,來到這兒,開始安慰兩個小姑娘。

「相信我的話,相信我,」她用懇求的聲調說,時而把這個小姑娘摟在懷裡,時而把那個小姑娘摟在懷裡,「你們的爸爸今天來,他打電報來了。你們憐惜媽媽,我也憐惜,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要知道人總拗不過上帝的旨意!」

等到她們止住哭,她就給她們穿上外衣,帶她們乘車出去玩。她們先走過小德米特羅夫卡,後來經過斯特拉斯特納依,到特威爾斯卡亞。他們在伊威爾斯柯依教堂旁邊停下,走進教堂,各人在神像前點上一支蠟燭,跪下禱告。在回來的路上,她們順便到菲里波夫商店去,買了些齋期吃的帶罌粟籽的小麵包圈。

拉普捷夫一家人下午兩點多鐘吃午飯。彼得端上飯菜。這個彼得白天時而跑到郵政總局去,時而跑到倉庫去,時而為柯斯嘉跑到地方法院去,還得在家裡做僕人的活兒,傍晚他捲紙煙,夜裡得跑著去開門,早晨四點多鐘就起身生爐子,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睡覺。他十分喜歡開礦泉水瓶,干起這個活兒來很便當,一點響聲也沒有,而且一滴礦泉水也不會灑出來。

「求上帝保佑!」柯斯嘉在喝菜湯以前喝下一杯白酒,說。

起初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不喜歡柯斯嘉。他那男低音,他愛用的那些詞兒(例如「攆出去」、「給臉上一拳」、「下流坯」、「端上茶炊來」等),他喜歡跟人碰杯的習慣,他喝酒的當兒嘮嘮叨叨,依她看來都很庸俗。可是她跟他接近以後,卻漸漸覺得有他在場就很輕鬆。他對她很坦率,到了傍晚喜歡跟她低聲談話,甚至把他自己寫的長篇小說拿給她看,到現在為止這些作品就是對拉普捷夫和亞爾采夫這樣的朋友來說也是秘密。她讀這些小說,為了不讓他傷心就加以讚揚,他聽了很高興,因為他希望自己遲早會成為一個著名的作家。他在這些小說里專門描寫農村和地主的莊園,其實他很少見到農村,只有到朋友們的別墅去才下鄉。至於地主的莊園,他生平也只見過一次,那是在他為了辦理訴訟業務到沃洛科拉姆斯克去的時候。他避免寫戀愛的情節 ,彷彿害臊似的。他常描寫風景,在這種場合喜歡使用那樣的一些語句,諸如山巒的奇妙的輪廓,雲彩的各種離奇的形狀,或者神秘的旋律的和音等。……他的小說從來也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他把這解釋成書報檢查條件的限制。

他喜歡律師的工作,不過他還是認為他的主要事業不是律師業務而是創作這類長篇小說。他認為他有細膩的藝術家素質,藝術始終吸引著他。他自己不唱歌,也不玩什麼樂器,完全缺乏對音樂的欣賞力,可是卻參加一切交響樂音樂會和演奏會,舉辦慈善性質的音樂會,跟歌唱家們來往。……吃午飯的時候大家談起天來。

「真是怪事,」拉普捷夫說,「我那個哥哥費多爾又弄得我莫名其妙!他說必須查明我們的商行什麼時候才滿一百周年,為的是設法求得貴族的身份,而且他是用極其認真的口氣說這種話的。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老實說,我開始有些擔心了。」

於是他們就談論費多爾,說如今裝腔作勢已經成了時髦。

比如,費多爾雖然已經不是商人,可是極力裝得象是普通的商人;每逢由老拉普捷夫做校董的那所學校里的一位教師到他這兒來領薪金,他甚至改變嗓音和步態,象上司那樣對待那位教師。

吃過午飯以後,大家無事可做,都到書房去了。他們談起頹廢派,談起《奧爾良的姑娘》①,柯斯嘉念了一大段獨白,認為他學葉爾莫洛娃②學得很象。後來他們坐下來玩文特。兩個小姑娘沒有回到側屋裡去,兩個人坐在一張圈椅上,臉色蒼白,神情哀傷,聽著街上的鬧聲:莫非是父親來了?每到傍晚,天色黑下來,蠟燭點亮,她們總是感到苦惱。牌桌上的談話聲、彼得的腳步聲、壁爐里的爆裂聲,都刺激她們,她們不願意看著火。每到傍晚,她們雖然不想哭,可是覺得害怕,心裡感到壓抑。她們不懂:她們的母親死了,大家怎麼能夠談笑風生呢?

「您今天從望遠鏡里看見了什麼?」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問柯斯嘉。

「今天什麼也沒看見,昨天那個法國老頭洗澡來著。」

七點鐘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和柯斯嘉動身到小劇院去了。拉普捷夫和兩個小姑娘留在家裡。

「現在你們的爸爸該到了,」他看一下鍾說。「多半火車誤點了。」

兩個小姑娘坐在圈椅上,一句話也不說,互相偎緊,象是兩頭怕冷的小野獸,他呢,不住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心焦地看鐘。房子里挺安靜。不過,將近九點鐘,有人來拉門鈴。彼得走去開門。

小姑娘聽見熟悉的說話聲,就大叫一聲,哭起來,往前廳跑去。巴納烏羅夫穿一件里外都是毛皮的講究的皮襖,鬍子和唇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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