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七

十一月里一個星期六 ,安東·魯賓施坦①在交響樂音樂會上做指揮。會場很擠,裡面悶熱。拉普捷夫站在一根圓柱後面,他妻子和柯斯嘉·柯切沃依遠遠地坐在前面第三排或者第四排。幕間休息剛開始,那位「某女士」,波麗娜·尼古拉耶芙娜·拉蘇季娜,十分意外地走過他面前。他婚後常常擔心會遇見她。現在她不加掩飾地公然瞅他一眼,他才想起他至今還沒準備對她解釋一下,或者給她寫一封友好的、哪怕只有兩三行的信,倒好象在躲著她似的。他覺得於心有愧,就臉紅了。她急忙使勁握一下他的手,問道:「您看見亞爾采夫沒有?」

隨後,她沒等他回答,就邁開大步急速地往前走去,彷彿有人在她身後推她似的。

她很瘦,不漂亮,鼻子長,臉容永遠疲憊不堪,她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使自己的眼睛睜著而不致合上。她那對黑眼睛很好看,神情聰明,善良,誠懇,可是動作笨拙而突兀。跟她談話是不容易的,因為她不善於聽人家說話,自己也不會平心靜氣地講話。要愛她是挺難的。她跟拉普捷夫單獨在一 起的時候,往往笑上很久,雙手蒙住臉,口口聲聲說愛情在她不是生活中主要的東西。她扭扭捏捏,象個十七歲的姑娘,跟她接吻以前必須吹熄所有的蠟燭。她已經三十歲了。她原本嫁給一個教師,可是早就不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了。她靠教音樂課和參加四重奏維持生活。

在演奏《第九交響曲》的時候,她又走過他身旁,彷彿出於無意似的,可是圓柱後面站著一群男人,象一堵厚牆,不容她再往前走,她就站住了。拉普捷夫看見她身上仍舊穿著去年以至前年她穿著參加音樂會的那件絲絨短上衣。她的手套是新的,扇子也是新的,然而都是便宜貨。她喜歡打扮,可又不會打扮,也捨不得在這上面花錢。她穿得不象樣,不整潔,每逢她在街上邁開大步匆匆忙忙走去上課,通常容易被人錯看成年輕的見習修士。

聽眾鼓掌,喊著bis②。

「今天傍晚您得陪著我,」波麗娜·尼古拉耶芙娜走到拉普捷夫跟前說,嚴厲地瞧著他。「我們從這兒一起出去喝茶。

您聽見了嗎?這是我的要求。您欠著我很多情,您沒有任何道義上的權利拒絕我這個最起碼的要求。「

「好,我們一塊兒走,」拉普捷夫同意。

交響樂結束以後,沒完沒了的叫幕聲開始了。聽眾紛紛起座,非常緩慢地往外走,拉普捷夫不能跟他妻子一句話也不交代就走掉。他只好在大門旁邊站住,等著。

「我渴得要命,」拉蘇季娜抱怨說。「我心裡燒得慌。」

「在這兒可以喝個夠,」拉普捷夫說。「我們到小吃部去吧。」

「哼,我可沒有錢丟給茶房。我又不是什麼商人。」

他伸出手去要挽她的胳膊,她拒絕了,說了一句他已經聽她說過許多次而且長得令人生厭的話,大意是她認為自己不是軟弱的女性,不需要男人老爺們效勞。

她一面跟他談話,一面打量聽眾,常跟她的熟人打招呼,這些人是她的格里耶高等女校的同學、音樂學院的同學、她的男學生和女學生。她急匆匆地、緊緊地握他們的手,彷彿要拉住不放似的。可是後來她象發了熱病似的扭動肩膀,發抖,最後害怕地瞧著拉普捷夫,輕聲說:「您娶了個什麼樣的人啊?您這個瘋子,您的眼睛長到哪兒去了?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傻丫頭,您瞧中了她哪一點?要知道,我是看中您的智慧,看中您的心靈才愛上您的,這個瓷娃娃啊,只需要您的錢!」

「不要講這些,波麗娜,」他用懇求的聲調說。「關於我的婚姻您所能對我說的一切,我已經對我自己說過很多回了。

……您別給我增添痛苦了。「

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出來了,穿著黑色連衣裙,胸前戴著她公公在祈禱完畢後送給她的鑽石大別針。她身後跟著她的隨從:柯切沃依,兩個熟識的醫師,一個軍官,一個胖胖的、身穿大學生制服、姓基希的年輕人。

「你跟柯斯嘉一塊兒走吧,」拉普捷夫對他妻子說。「我隨後就來。」

尤麗雅點一下頭,往前走去。波麗娜·尼古拉耶芙娜用眼睛跟蹤她,周身發抖,神經質地縮起身子,她的目光里充滿嫌惡、憎恨和痛苦。

拉普捷夫不敢到她家裡去,預感到會有不愉快的解釋、刻薄的話語和眼淚,就提議到一家餐廳去喝茶。可是她說:「不,不,到我家去。不準您對我提餐廳。」

她不喜歡上餐廳,因為她覺得那兒的空氣讓紙煙氣味和男人的呼吸弄得有毒了。她對一切不認識的男人抱著奇怪的成見,認為他們都是好色之徒,隨時都會調戲她。此外,餐廳里的音樂也鬧得她頭痛。

他們走出貴族俱樂部,雇了一輛馬車到奧斯托任卡街上拉蘇季娜所住的薩威洛甫斯基巷去。拉普捷夫一路上想著她。

真的,他欠了她很多情。他是在他的朋友亞爾采夫家裡跟她認識的,她教亞爾采夫音樂理論。她熱烈地愛他,完全沒有私心,跟他同居以後繼續教課,照舊工作到精疲力竭。多虧她,他才開始理解和喜愛音樂,以前他對音樂幾乎是不感興趣的。

「我情願拿出半個王國去換一杯茶!」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拿暖手筒遮住嘴,免得著涼。「今天我教了五堂課,真見鬼!

那些學生都是笨蛋,都是木頭人,差點把我氣死。我不知道這種苦役到什麼時候才會完結。我累壞了。等我積攢下三百盧布,我就丟開一切,到克里米亞去。我要躺在海灘上,張大嘴吸氧氣。我多麼喜歡海,啊,我多麼喜歡海呀!「

「您哪兒也不會去,」拉普捷夫說。「第一 ,您一點錢也攢不下來,第二 ,您捨不得花錢。對不起,我要舊話重提:難道從那些因為沒有事做而在您這兒學音樂的閑人們手裡接過一個個小錢來,攢起三百盧布,就比在您的朋友們那兒借錢體面些?」

「我沒有朋友!」她生氣地說。「我請求您不要說蠢話。我屬於工人階級,工人階級有一項特權,那就是意識到自己不會被收買,有權利不向無聊的商人借錢,有權利看不起他們。

不,誰也休想收買我!我可不是什麼尤列琪卡!「

拉普捷夫沒有付車錢,知道這樣做會惹得她滔滔不絕地發議論,那些話他以前已經聽過許多次了。她自己付了車錢。

她在一個孤身女人家裡租住一個帶傢具的小房間,搭夥食。她那架別克爾牌大鋼琴目前放在尼基特斯基大街亞爾采夫家裡,她每天到那兒去彈琴。她的房間里有一把蒙著布套的圈椅,有一張鋪著夏季白被子的床,有些女房東家的花,牆上掛著幾張彩色畫片,沒有一樣東西能使人聯想到這兒住著的是個女人,以前是高等女校的學生。這兒既沒有梳妝台,也沒有書,就連寫字檯也沒有。看得出來,她一到家就上床睡覺,早晨起來以後立刻就走出家門。

廚娘端來一個茶炊。波麗娜·尼古拉耶芙娜動手沏茶,身子仍舊在發抖,因為屋裡挺冷,她開始罵那些在《第九交響曲》里演唱的歌手們。她累得閉上眼睛。她喝下一杯茶,又喝一杯,再喝一杯。

「那麼,您結婚了,」她說。「不過您不必擔心,我不會垂頭喪氣,我能把您從我的心裡趕出去。只有一件事使我煩惱和痛心:您也跟別人一樣無聊,您在女人身上所需要的不是智慧,不是學識,而是肉體,美麗,青春。……青春!」她用鼻音說,彷彿在模仿什麼人說話似的,然後笑起來。「青春!

您要的是純潔, Rein -h eit , Rei③!「。她說著,哈哈大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Rei!「

等到她笑完,她的眼睛裡含著淚水。

「您至少是幸福的吧?」她問。

「不。」

「她愛您嗎?」

「不。」

拉普捷夫心裡激動,感到自己不幸,就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不,」他又說一遍。「波麗娜,要是您想知道的話,我十 分不幸。有什麼辦法呢?蠢事已經做下,現在已經沒法補救。

對這件事只好聽天由命了。她嫁給我不是出於愛情,很荒唐,也許另有打算,不過沒有經過仔細考慮,現在顯然感到自己做錯事,痛苦了。我看得出來。晚上我們睡在一起,可是白天她怕跟我單獨待在一起,哪怕五分鐘也不行,她總要找點消遣,找外人做伴。她跟我在一塊兒覺得羞恥,覺得害怕。「

「不過她照樣在您那兒拿錢吧?」

「這是蠢話,波麗娜!」拉普捷夫叫道。「她拿我的錢,是因為她拿不拿我的錢在她是完全無所謂的。她是正直的、純潔的人。她嫁給我純粹是因為她想脫離她的父親,如此而已。」

「那麼您相信如果您沒有錢,她也會嫁給您?」拉蘇季娜問。

「我對什麼也沒法保證,」拉普捷夫苦惱地說。「對什麼也沒法保證。我什麼也不明白。看在上帝份上,波麗娜,我們不談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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