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六

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十一點鐘,他帶著妻子坐一輛由一匹馬拉的輕便馬車沿著皮亞特尼茨基街行駛。他生怕費多爾·斯捷潘內奇會有什麼不得體的舉動,因此事先就已經感到不愉快。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呢,在丈夫家裡待了兩夜之後,已經認定自己的婚姻是錯誤的,不幸的,如果她跟她丈夫不是住在莫斯科,而是住在另一個城裡,那她就會覺得受不了這種可怕的處境。可是莫斯科吸引她,她很喜歡那些街道、房屋、教堂,如果能夠坐著由名貴的駿馬拉著的漂亮雪橇,整天價,從早到晚,在莫斯科兜風,隨著疾速的賓士吸進秋天的清涼空氣,那她也許就不會認為自己這麼不幸了。

在那座新近粉刷過的、白色的兩層樓房子附近,車夫勒轉馬,開始往右拐彎。大家已經在這兒等著。大門旁邊站著掃院人,穿一件新的長上衣,腳下一雙高筒靴外加套鞋,另外還有兩名警察。整個空地從街中心到大門口,然後從院子里到門廊上,都鋪著新沙土。掃院人脫下帽子,警察行舉手禮。在門廊附近,費多爾帶著十分嚴肅的臉色迎接他們。

「跟你認識很高興,小妹妹,」他說,吻尤麗雅的手。「歡迎光臨。」

他挽著她的胳臂領她走上樓梯,然後從男男女女的人群中穿過走廊。前廳里也擁擠,有神香的氣味。

「我馬上帶您去見我們的父親,」費多爾在莊重的、死一 般的寂靜中小聲說。「他是個可敬的老人, Pater familias①。」

在寬敞的大廳里,一張準備做祈禱時用的桌子旁邊,站著費多爾·斯捷潘諾維奇,分明在等他們。他身旁站著一個頭戴法冠的司祭和一個助祭。老人對尤麗雅伸出手來,一句話也沒說。大家都沉默著。尤麗雅有點發窘了。

司祭和助祭開始穿上法衣。手提香爐送來了,香爐里迸出火星,冒出神香和木炭的氣味。蠟燭點亮了。夥計們踮著腳走進大廳里來,沿牆站成兩排。四下里靜悄悄的,連咳嗽的聲音也沒有。

「賜福吧,人間的主宰,」助祭開口了。

祈禱做得隆重而莊嚴,一個細節也沒漏掉,還念了兩首讚美詩:一首歌頌最親愛的耶穌,另一首歌頌最神聖的聖母。

歌手們只照樂譜唱,唱了很久。拉普捷夫留意到剛才他妻子怎樣發窘,在司祭們念讚美詩,歌手用不同的調子一連三次唱出「求主憐憫我們」的時候,他心裡緊張地等待著老人馬上就會回頭看一眼,發話了,例如「您就連在胸前畫十字也不會」。他不由得暗自氣惱:何必湊這麼一群人,何必要教士們和歌手們來搞這麼一套儀式呢?這也未免太商人氣了。然而她卻和老人一樣,把頭放到福音書下面,然後跪下好幾次,他才明白她喜歡這一套,於是他放心了。

在祈禱的末尾,念到「許多年」的時候,司祭讓老人和阿歷克塞吻十字架,然而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走過去要吻的時候,他卻用手蓋住十字架,做出要說話的樣子。有人就向歌手們揮一下手,要他們停住唱。

「先知撒母耳,」司祭開口了,「奉上帝的旨意到伯利恆去,那城裡的長老都戰戰兢兢地問:」你是為平安來的嗎?『先知說:「為平安來的。我是給耶和華獻祭,你們當自潔,來與我同吃祭肉。』②那麼,上帝的奴隸尤麗雅,我們也該問你,你是為平安到這個人家來的嗎?……」尤麗雅激動得臉孔通紅。司祭說完話就讓她吻十字架,然後用一種完全不同的口氣說:「現在該費多爾·費多雷奇結婚了。是時候了。」

歌手們又唱起來,大家紛紛活動,聲音嘈雜。老人深受感動,眼睛裡含滿淚水,吻了尤麗雅三次,在她臉上畫十字,說:「這是你們的家。我這個老頭兒什麼也不需要了。」

夥計們紛紛道喜,說話,可是歌手們唱得很響,弄得什麼也聽不清。然後大家吃早飯,喝香檳酒。她跟老人並排坐著,他對她說分開住不好,應當住到一塊兒,住在一所房子里,分開和不和睦會弄得破產。

「我掙錢,兒女們卻光是花錢,」他說。「現在你們就跟我住在一所房子里,來掙錢吧。我這個老頭兒也該休息了。」

尤麗雅眼前時時刻刻閃過費多爾的身影,他長得很象她的丈夫,不過好動得多,也靦腆得多。他在她身旁走過來走過去常常吻她的手。

「我們,小妹妹,是普通人,」他說,同時他的臉上泛起紅暈。「我們生活簡單,照俄國人那樣,照基督徒那樣過日子,小妹妹。」

拉普捷夫回到家裡,想起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出乎他的預料,沒出什麼特別的事,不由得很滿意,就對他的妻子說:「你會覺得奇怪:身材高大、肩膀很寬的父親竟有象我和費多爾這樣身材矮小、胸脯很窄的孩子。不過這也十分自然!

我父親到四十五歲才娶我的母親,而當時我母親剛十七歲。她在他面前總是臉色蒼白,身子發抖。尼娜頭一個生出來,那當兒母親還比較健康,所以她長得比我們結實,比我們好。而我和費多爾呢,在母親腹中以及後來出生的時候,母親已經被經常的恐懼折磨得精力衰竭了。我記得,父親開始教導我,或者說得簡單點,開始打我的時候,我還不到五歲。他用樹條抽我,揪我的耳朵,打我的腦袋。我每天早晨醒來,頭一 件事就是暗想我今天會不會挨打。遊戲和玩耍在我和費多爾是禁止的,我們必須去做晨禱,去做早彌撒,吻神甫和修士的手,在家裡念讚美詩。你是信教的,喜歡這些,可是我怕宗教,每逢我走過教堂,總會想起我的童年時代,不寒而慄。

我八歲那年就給領到倉庫去了。我象一個普通的學徒那樣幹活,這是對健康有害的,因為我在那兒幾乎天天挨打。後來他們把我送到中學去,午飯前我在學校里念書,午飯後到傍晚仍舊得坐在倉庫里。我照這樣一直活到二十二歲,才在大學裡認識亞爾采夫,他勸我離開父親的家。這個亞爾采夫幫過我很多忙。你看怎麼樣,「拉普捷夫說,愉快地笑起來,」我們現在就去拜訪亞爾采夫吧。這是個極其高尚的人!他會多麼感動啊!「

「注釋」

①拉丁語:家長。

②見《舊約·撒母耳記(上)》,第十六章 ,第四至五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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