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五

拉普捷夫家在莫斯科經營服飾用品的批發生意,買賣穗子、絛帶、花邊、針織品、紐扣等。每年進款總額達到兩百萬,純收入有多少,除了老人以外誰也不知道。兒子們和店員們斷定這種收入將近三十萬,還說,如果老人「不亂扔錢」,也就是說不胡亂放債的話,他本來還可以多得十萬,近十年來單是沒有希望償還的債款已經幾乎積累到一百萬。每逢大家談到這一點,老店員就狡猾地眫眫眼睛,說出一句不是大家都能聽懂的話:「這是時代在心理上造成的後果。」

主要的貿易業務在本城的商場里一所名叫倉庫的房子里進行。倉庫的門外是一個院子,那兒總是半明半暗,有蒲席的氣味,拉大車的馬在瀝青路上踩出一片響聲。倉庫的門看上去很不起眼,包著一層鐵皮,走進門去就是一個房間,牆壁潮得變成褐色,上面用木炭寫滿了字,有一扇窄窗子放進亮光來,窗上安著鐵柵欄。左面是另一個房間,比較大,也比較乾淨,有一個鐵爐子和兩張桌子,然而也有一個監獄樣的窗子,這兒是帳房。從這兒有一道窄小的石砌樓梯通到樓上,那兒是主要的堆房。這是個相當大的房間,然而由於長年陰暗,房頂很低,貨箱和貨包十分擁擠,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這個房間就象樓下那兩間一樣給新來的人留下不順眼的印象。樓上的房間里和帳房裡一樣,貨架上放著成捆成包的和裝在紙盒裡的貨物,這些貨物陳列得既沒有次序,也說不上美觀;要不是因為這兒那兒的紙包上有些窟窿,有的露出大紅線,有的露出流蘇,有的露出穗子的末梢,那就不能一 下子猜出這兒在做什麼生意。看一下那些揉皺的紙包和紙盒,人簡直不能相信這一類小玩意能賣幾百萬,而且這個倉庫里每天都有五十個人忙著做買賣,而買主還不計算在內。

拉普捷夫到達莫斯科以後,第二天中午來到這個倉庫,搬運工人們正在包裝貨物,把貨箱敲得震天價響,弄得第一個房間里和帳房裡的人誰也沒有聽見他走進來。有一個熟識的郵差從樓上走下來,手裡拿著一疊信,被敲打聲吵得皺起眉頭,也沒有注意他。在樓上,頭一個迎接他的是他的哥哥費多爾·費多雷奇,他們兩個人長得象極了,別人都以為他們是孿生弟兄。這種相象經常使拉普捷夫聯想到他自己的外貌,現在他看見眼前這個人身量不高,面色緋紅,腦袋上頭髮稀疏,大腿細弱,模樣那麼不招人喜歡,不文雅,他就問自己:「難道我也是這個樣子嗎?」

「看見你,我多麼高興啊!」費多爾說,吻他的弟弟,緊緊地握一下弟弟的手。「我天天都心焦地盼著你回來,我親愛的。你信上說你要結婚了,好奇心就開始煎熬我,而且我惦記你,弟弟。你想一想吧,我們有半年沒見面了。哦,怎麼樣?你過得怎麼樣?尼娜病重嗎?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

「這也是上帝的旨意,」費多爾嘆道。「哦,那麼你的妻子呢?大概是個美人兒吧?我已經喜歡她了,現在她是我的小妹妹了。我們大家都會喜愛她的。」

拉普捷夫看到了父親費多爾·斯捷潘內奇那他早就熟悉的傴僂的寬背。老人坐在櫃檯旁邊一張凳子上,跟一個買主談話。

「爸爸,上帝給我們送喜事來了!」費多爾叫道。「弟弟來了!」

費多爾·斯捷潘內奇個子高,體格非常結實,因此儘管他已經八十歲,滿臉皺紋,可是從外貌上看,仍然是個健康強壯的人。他用男低音說話,那聲音從他寬闊的胸膛里發出來,象是從大桶里發出來似的,深沉,渾厚,有力。他剃掉了鬍子,留著剪短的、兵士式的唇髭,吸雪茄煙。他老是覺得熱,因此他在倉庫里和家裡一年四季總是穿著肥大的帆布上衣。不久以前,他動過摘除白內障的手術,目力很差,已經不做買賣,光是跟人談話,陪人喝加果醬的茶了。

拉普捷夫彎下腰去吻他的手,然後吻他的嘴。

「很久沒見面了,先生,」老人說。「很久了。怎麼樣,要我給你的合法婚姻道喜嗎?好吧,遵命,大喜大喜。」

他就努出嘴唇等他兒子來吻。拉普捷夫彎下腰去吻他。

「怎麼樣,你把你那位小姐也帶來了嗎?」老人問,他沒有等到回答,就轉過臉去對那個買主說:「現在我通知您,爸爸,我要跟某某姑娘結婚了。對。至於請求爸爸祝福,聽取他的意見,這種章法已經沒有了。現在他們自作主張。當初我結婚的時候,已經過四十歲,可是我還是在我父親跟前跪下,請他老人家指點我。現在可不興這一套了。」

老人見到兒子很高興,可是又認為跟兒子親熱,露出高興的樣子是不成體統的。他的聲調、他說話的口吻、「小姐」的稱呼,都在拉普捷夫心裡引起每次到倉庫里來總要體驗到的那種惡劣心緒。這兒每一件小東西都使他回想起過去他挨打、吃齋的情況,他知道就連現在學徒們也挨打,鼻子被打出血,等到這些學徒長大,他們自己也會打人。他只要在倉庫里待上五分鐘,就會覺得馬上要有人來罵他,或者打他的鼻子了。

費多爾拍拍買主的肩膀,對弟弟說:

「喏,阿遼沙,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坦波夫的老鄉格利果利·季莫菲伊奇。他可以給現代青年做個榜樣。他已經五十多歲,卻還有吃奶的孩子呢。」

夥計們笑起來,買主,一個白臉的瘦老頭兒,也笑了。

「這是超過一般效能的天賦,」夥計們的頭兒說,他也站在櫃檯裡面。「既然裡邊有,就總會冒出來。」

夥計們的頭兒是個高身量的男子,五十歲上下,留著黑鬍子,戴著眼鏡,耳後插著一管鉛筆,他照例旁敲側擊、意義不明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同時從他那狡猾的笑容又可以看出他賦予他的話以一種特殊而微妙的意義。他喜歡用書上的句子把自己的話弄得晦澀難懂,而且總是按自己的方式理解那類句子,有許多普通的字眼經他一用,常常不符合它們原來的意義。例如「此外」這兩個字。每逢他堅決地表達一種想法而不願意別人來反駁,他總是把右手往前伸出去,說一 聲:「此外!」

最驚人的是別的夥計和顧客們都能聽清楚他的意思。他名叫伊凡·瓦西里伊奇·波恰特金,原籍是卡希拉。現在,他向拉普捷夫道喜而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從您這方面來說,這是勇敢的功勞,因為女人的心是沙米爾①。」

倉庫里另一個重要人物是一個姓瑪凱伊切夫的夥計,他是個豐滿、壯實的金髮男子,留著絡腮鬍子,整個頭頂都禿光了。他走到拉普捷夫跟前,恭恭敬敬地向他小聲道賀:「恭喜恭喜,先生。……上帝聽見了令尊的禱告,先生。

感謝上帝,先生。「

然後別的夥計陸續走過來,慶賀他的合法婚姻。他們都裝束入時,外貌十分正派,彬彬有禮。他們說話的時候,把「O」念重音,把「Г」念成拉丁語的「g」,他們幾乎每隔兩個字就加一個「先生」,因此他們的賀詞說得象繞口令,例如「祝您,先生,如意,先生」這句話聽起來象是有人在半空中抽了一鞭子,發出「夫希希希」的聲音。

所有這些很快就弄得拉普捷夫厭煩,打算回家去了,可是走掉是不合適的。為了顧到禮貌,至少得在倉庫里逗留兩個鐘頭才行。他就離開櫃檯,走到一旁,開始問瑪凱伊切夫今年夏天過得是否順利,有什麼新聞沒有,那一個就恭恭敬敬地回答,眼睛不看著他。有個頭髮剪得短短的、穿著灰色工作服的學徒給拉普捷夫送來一杯茶,茶杯下面沒有茶碟。過了一忽兒,另一個學徒走過這兒,絆在貨箱上,幾乎跌一交,威嚴的瑪凱伊切夫就突然做出嚇人的兇狠臉色,惡魔似地對他大喝一聲:「要用腳走路!」

夥計們看到少東家結了婚,終於回來了,都挺高興,他們帶著好奇心親切地瞧著他,每個走過他身邊的人都認為有責任對他恭恭敬敬地說一句好聽的話。然而拉普捷夫相信這都不是出於真心,他們在奉承他,因為他們怕他。他怎麼也忘不了,大約十五年前,有一個夥計得了精神病,只穿著襯裡衣褲,光著腳跑到大街上,朝老闆家的窗子威脅地搖拳頭,喊著說他受了虐待。後來這個可憐的人病好了,大家還拿他開了很久的玩笑,告訴他說當初他想罵老闆「剝削者」卻罵成「剝血者」了。總之,職工們在拉普捷夫商行里生活得很糟,關於這一點整個商場早就議論紛紛。最糟的是老人費多爾·斯捷潘內奇在對待他們的態度上保持著野蠻專橫的作風。比如,誰也不知道他所寵信的波恰特金和瑪凱伊切夫掙多少薪金;他們一年連賞金在內各拿到三千,不會再多了,可是他裝出一副樣子,好象他給了他們每人七千。賞金倒是所有的夥計每年都有份,然而是在私下裡拿到的,因此拿得少的人為了面子不得不說拿得多。沒有一個學徒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升為夥計,沒有一個職工知道老闆對自己是不是滿意。沒有一件事是明令禁止夥計們做的,所以他們也就不知道究竟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誰也沒有禁止他們結婚,然而他們都不結婚,生怕結了婚會惹得老闆不滿意,丟掉飯碗。他們可以有朋友,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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