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四

拉普捷夫走進他姐姐的房間,出乎意外地看見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就又感到了一個遭到嫌棄的人的屈辱心情。他暗自推斷:既然發生過昨天那件事以後她還能夠這樣輕鬆地到他姐姐這兒來,跟他見面,可見她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或者認為他是一個極其渺小的人物。然而臨到他跟她打招呼,她臉色卻發白,眼睛底下粘著灰塵,悲哀而負咎地瞧著他,他心裡才明白她也在受苦。

她身體不舒服。她坐了不久,只有十分鐘光景,就起身告辭了。她一面走出去,一面對拉普捷夫說:「請您送我回家吧,阿歷克塞·費多雷奇。」

他們默默地在街上走著,按住帽子,他走在後面,極力給她擋住風。衚衕里風勢小一點,在這兒他們倆才並排走路。

「要是昨天我態度冷淡,那就請您原諒我,」她開口了,聲調發顫,彷彿她要哭出來了。「真是受罪啊!我一夜沒睡好。」

「我倒通宵睡得很香,」拉普捷夫說,眼睛沒看她,「不過,這並不是說我心裡好受。我的生活破碎了,我深深地不幸,自從您昨天拒絕我以後,我就象個中了毒的人似的走來走去。最難啟齒的話昨天已經說出口了,今天我跟您在一起就不再覺得彆扭,能夠痛痛快快地講話了。我愛您勝過愛我的姐姐,勝過愛我故去的母親。……沒有姐姐,沒有母親,我能夠生活下去,過去也確實生活下來了,可是缺了您,生活在我就成了沒有意義的事,我沒法生活下去。……」如同往常一樣,這時候他猜出了她的心意。他明白她想重提昨天的事,她只為了這一點才請求他送她,此刻正帶著他到她家裡去。不過,她除了昨天的回絕以外,還能補充些什麼呢?她想出了什麼新的話呢?從種種跡象看來,從她的目光、從她的笑容看來,甚至從她跟他並排走路的時候昂起頭、挺起肩膀的神態看來,他明白她依舊不愛他,他在她眼裡是生疏的。那她還有什麼話要說呢?

醫師謝爾蓋·包利綏奇在家。

「歡迎光臨,見到您非常高興,費多爾·阿歷克塞伊奇,」他說,把他的本名和父名弄混了。「非常高興,非常高興。」

早先他沒有這樣客氣過,拉普捷夫推斷醫師已經知道他求婚的事,他不喜歡這一點。現在他坐在客廳里,這個房間里寒傖而庸俗的擺設和那些不高明的畫片都給他留下古怪的印象。雖然這兒有圈椅,又有帶罩子的大燈,可是看上去這個客廳仍舊象是個不適於住人的地方,倒象是一個寬敞的板棚。顯然,在這個房間里,只有象醫師這樣的人才會覺得舒服。另一個房間比這幾乎大一倍,叫做大廳,那兒只有一些椅子,象跳舞廳一樣。拉普捷夫坐在客廳里,跟醫師談他的姐姐,有一個疑問開始折磨他。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到他姐姐尼娜那兒去,後來又帶著他到這兒來,莫非是為了對他說明她接受了他的求婚?啊,這多麼可怕呀,不過最可怕的是他的心裡竟能生出這樣的疑問。他暗自想像昨天傍晚和夜裡這父女兩人商量了很久,也許爭論了很久,然後達到一致的結論:尤麗雅拒絕一個有錢人的求婚未免做得輕率。他的耳朵里甚至響起在這種情形下做父母的常說的一些話:「不錯,你不愛他,可是另一方面,你想想看,你可以做成多少好事啊!」

醫師要出門去看病人了。拉普捷夫想跟他一塊兒走,可是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說:「請您再坐一會兒,我求求您。」

她非常痛苦,心情沮喪。現在她對她自己強調說:單單因為他不招她喜歡,她就拒絕這樣一個正派、善良而且熱愛她的人,特別是她嫁給他以後就有可能改變她的生活,改變她的憂鬱、單調、閑散的生活,改變她的虛度青春歲月而前途看不見一點光明的生活,總之,在這類情形下拒絕這件婚事,簡直是發瘋,簡直是任性和苛求,說不定連上帝都會為這件事懲罰她的。

她父親走了。等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她就忽然在拉普捷夫面前站住,臉色白得嚇人,同時用果斷的口氣說:「我昨天想了很久,阿歷克塞·費多雷奇。……我接受您的求婚。」

他彎下腰去吻她的手,她用冰涼的嘴唇彆扭地吻一下他的頭。他感到在這個表白愛情的場面中缺乏主要的東西,那就是她的愛情,而卻有許多不必要的東西。他恨不得大叫一 聲,跑出門外,立刻回到莫斯科去,可是她站得那麼近,顯得那麼美麗,於是一股熱情忽然從他的心裡湧起,他暗想現在再考慮也已經遲了,就熱烈地摟住她,緊緊地擁抱她,嘴裡含糊地說著什麼,稱呼她「你」,吻她的脖子,然後吻她的臉,吻她的頭。……她害怕這種親熱,就走到窗前去了。他倆已經懊悔不該表白愛情,兩個人都慌張地問自己:「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要是您知道我多麼不幸就好了!」她握緊雙手,說。

「您怎麼了?」他問,走到她跟前,也握緊自己的雙手。

「我親愛的,看在上帝份上,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不過千萬要說實話,我求求您,千萬要說實話!」

「您別管了,」她說,勉強笑一笑。「我答應您,我會做一 個忠實的、本分的妻子。……今天傍晚您來吧。」

後來他坐在他姐姐身旁,念一本歷史小說的時候,想起了這一切,就覺得委屈,他那美好的、純潔的、強烈的感情竟得到這樣淺薄的回報,人家並不愛他,卻接受了他的求婚,這大概只是因為他有錢,也就是說,人家看重他的地方正是他自己最看輕的地方。尤麗雅純潔,信仰上帝,一次也沒有想到過錢,這是可以承認的;然而她不愛他,根本不愛他,顯然她另有打算,雖則那種打算沒考慮得十分周詳,模模糊糊,可是仍舊不失為一種打算。醫師的家由於庸俗的擺設惹他討厭,醫師本人看上去象是一個卑微而肥胖的守財奴,輕歌劇《科涅維爾的鐘》①里加斯巴爾之流的人物,尤麗雅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俗氣。他想像他和他的尤麗雅怎樣去舉行婚禮,實際上彼此十分隔膜,她對他連一丁點感情也沒有,彷彿是媒婆把他們撮合在一起的。現在對他來說只剩下一種跟這樁婚事一樣庸俗的安慰,那就是在這種事情上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成千上萬的人都是照這樣結婚的,等到兩人相處久了,尤麗雅就會逐漸了解他,也許就會愛他了。

「羅密歐與朱麗葉!」他關上書說,笑起來。「尼娜,我成了羅密歐。你可以給我道喜,我今天向尤麗雅·別拉文娜求婚了。」

尼娜·費多羅芙娜以為他在說笑話,可是後來相信了,就哭起來。她不喜歡這個消息。

「好吧,我給你道喜,」她說。「可是為什麼這樣突然?」

「不,這不算突然。事情從三月起就開始了,只是你沒注意罷了。……三月間,在這兒,就在你這個房間里,我跟她相識以後,我就愛上她了。」

「本來我還以為你會娶一個我們那兒的姑娘,莫斯科的姑娘呢,」尼娜·費多羅芙娜沉默了一忽兒,說。「我們那個圈子裡的姑娘要純樸些。不過,主要的是,阿遼沙,你覺得幸福就行,這是最主要的。我的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不愛我,這沒法隱瞞,你看得出我們在怎樣生活。當然,每個女人都可能因為你善良,因為你聰明而愛上你,可是要知道,尤列琪卡上過貴族女子中學,是個貴族,對她來說,光是聰明和善良是不夠的。她年輕,你自己呢,阿遼沙,可已經不算年輕了,而且你長得也不漂亮。」

為了緩和最後這句話,她摩挲著他的臉,說:「你不漂亮,可是你招人喜歡。」

她十分激動,連她的臉上都現出了淡淡的紅暈。她興緻勃勃地談到,由她來拿著聖像給阿歷克塞祝福,不知是不是合適,她說她是大姐,應該可以替代他的母親。她竭力勸她那沮喪的弟弟,說婚禮要辦得體面,隆重,熱鬧,免得讓人議論。

後來,他就憑未婚夫的身份到別拉文家裡去,每天去三 次或者四次,已經沒有工夫跟薩霞換班,念歷史小說了。尤麗雅在她自己的兩個房間里接待他,那兒離客廳和她父親的書房相當遠,他很喜歡這兩個房間。房間里的牆壁是深色的,牆角上立著放聖像的神龕,屋裡有上等香水和長明燈的燈油氣味。她住在這所房子最後面的房間里,她的床和梳妝台由一道圍屏遮住,書櫥的小門裡面掛著綠色帘子,地上鋪著地毯,因此她走起路來完全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他從這些跡象斷定她性格內向,喜歡過平和安靜、離群索居的生活。她在家裡還處在未成年的地位,她自己沒有錢,出去散步的時候往往因為身邊連一個戈比也沒有而發窘。她父親略微給她一 點錢添制衣服和買書,一年不超過一百盧布。再者,醫師本人儘管私人行醫收入不少,卻也幾乎沒有錢。每天傍晚他都在俱樂部里打牌,老是輸錢。此外,他在信用社裡買下一些帶有債務的房屋,把它們租出去,房客們不按時付房租,可是他卻相信這種房屋生意很有賺頭。他把他和他女兒住的這所房子抵押出去,用那筆錢買下一片荒地,已經開始在荒地上造一所兩層樓的大房子,將來準備把它抵押出去。

現在拉普捷夫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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