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二

這是個歡暢的節日早晨,十點鐘,尼娜·費多羅芙娜穿一件棕色連衣裙,梳好頭髮,由人攙到客廳里來。她在客廳里走了一忽兒,在敞開的窗口站住,現出爽朗而天真的笑容,人們瞧著她就會想起當地一個酗酒的畫家把她的臉叫做「笑臉兒」,想按照她來畫一幅俄國謝肉節的畫。所有的人,孩子也好,僕人也好,甚至她弟弟阿歷克塞·費多雷奇和她本人也包括在內,都忽然生出信心,認為她一定會恢複健康。小姑娘們尖聲笑著,追她們的舅舅,捉住他,於是家裡便熱鬧起來了。

不斷有外人來,探問她的病情,帶來聖餅,說是今天幾乎所有的教堂里都在為她作禱告。她在這個城裡是慈善家,大家都喜愛她。她行善是異常隨便的,就跟她弟弟阿歷克塞·費多雷奇一樣,他也是不考慮該不該給,就很隨便地把錢散發出去。尼娜·費多羅芙娜常為窮學生付學費,把茶葉、白糖、果醬發給老太婆們,為窮新娘定做嫁衣。如果她手裡拿到報紙,她就先找一下,有沒有人發出求助的呼籲或者有關某人景況窮困的簡訊。

現在她手裡拿著一疊字條,各式各樣的窮人,向她求助的人,就憑這些字條在雜貨鋪里賒購貨物,昨天商人把這些字條送到她這兒來,要求她付出八十二盧布。

「瞧,他們拿走多少東西,這些沒良心的!」她說,費力地辨認她在那些字條上寫的難看的字跡。「這是鬧著玩的嗎?

八十二盧布吶!我就是不給!「

「今天我來付,」拉普捷夫說。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尼娜·費多羅芙娜激動地說。

「我每月從你和另一個弟弟那兒收到二百五 ,這就夠多的了。

求上帝保佑你們,「她小聲補充道,為的是不讓僕人聽見。

「哼,我一個月卻要用掉二千五呢,」他說。「我再對你說一遍,親愛的:你同樣有花錢的權利,就跟我和費多爾一樣。

這一點你務必要明白。父親生下我們三個,那麼每三個戈比里就有一個是屬於你的。「

然而尼娜·費多羅芙娜不明白,從她的神情看來,她好象是在心裡解答一道很難的算術題。她總弄不清金錢方面的事,每一次都惹得拉普捷夫不安,發窘。此外,他疑心她個人有債務,只是不好意思對他說,而且那些債務使得她痛苦。

這時候響起了腳步聲和喘氣聲。這是醫師上樓來了,他照例蓬頭散發,衣冠不整。

「魯-魯-魯,」他哼著。「魯-魯。」

拉普捷夫不想跟他見面,就走進飯廳,然後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他心裡明白,要跟這位醫師親近起來,隨便到他家裡坐坐,是不可能的事,跟這個巴納烏羅夫稱之為「老畜生」的人見面,是不愉快的。因此他很少跟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見面。這時候他暗自思忖,她父親不在家,如果現在他給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送傘去,他就能見到她一個人在家,於是,他的心就快活得縮緊了。趕快,趕快!

他拿起陽傘,心情十分激動,駕著愛情的翅膀飛出去了。

街上很熱。醫師家的大院子里生滿雜草和蕁麻,有二十來個男孩在玩皮球。這些男孩都是醫師的房客們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是工人,分住在三間又舊又難看的廂房裡,醫師每年都打算修繕廂房,卻一直拖延下來。空中響著清脆健康的說話聲。院子另一邊,遠遠的,在正房的台階上,站著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倒背著雙手,在看孩子們遊戲。

「您好!」拉普捷夫招呼道。

她回過頭來看。通常他總是看見她神情淡漠,冷冰冰的,或者象昨天那樣疲乏,可是現在她的神態卻活潑,生氣勃勃,跟那些玩球的男孩一樣。

「您瞧,莫斯科人從來也不會玩得這麼快活,」她說,迎著他走過來。「不過呢,那邊可也沒有這麼大的院子,要跑也沒有空地方。爸爸剛才到您家裡去了,」她補充說,不住地回 頭看那些孩子。

「我知道,不過我不是來看他,而是來看您的,」拉普捷夫說,欣賞著她的青春的朝氣,這種朝氣他以前從沒看到過,彷彿直到今天才在她身上發現似的,他覺得好象今天還是頭一次看見她那掛著金項鏈的又細又白的脖子。「我是來看您的,……」他又說一遍。「我姐姐叫我給您送陽傘來,您昨天忘記拿走了。」

她伸出手來要接陽傘,可是他把傘按在胸口上,又生出昨天晚上坐在傘下面所感到的那種甜蜜的興奮,他熱烈而沒法抑制地說:「我求您把它送給我。我留著它來紀念您……紀念我們的結交。這把傘多麼好啊!」

「那您就拿去好了,」她說,臉紅了。「不過這把傘說不上有什麼好。」

他痴迷地瞧著她,沒有開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幹嗎叫您曬太陽呢?」她沉默一忽兒以後說,笑起來。

「到屋裡去吧。」

「那我不打攪您嗎?」

他們走進前廳。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跑上樓去,她那件帶淺藍色小花的白色連衣裙沙沙地響。

「誰也不可能打攪我,」她在樓梯上停住腳,回答說,「要知道,我從來什麼事也不做。在我,每天從早到晚都是放假。」

「您講的這些話,在我是沒法理解的,」他說,往她那邊走過去。「我生長在大家每天都勞動的圈子裡,不論男人或者女人都沒有例外。」

「可是如果沒有什麼事可做呢?」她問。

「必須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在非勞動不可的環境里。沒有勞動就不可能有純潔快樂的生活。」

他又把陽傘按在胸口上,輕聲講出一些出乎自己意外的話來,連他的聲調都變了:「要是您同意做我的妻子,我情願獻出一切。我情願獻出一切。……不論什麼樣的代價,什麼樣的犧牲,我都願意承擔。」

她打了個哆嗦,又驚訝又恐懼地瞧著他。

「您在說什麼,您在說什麼呀!」她說,臉色變白了。「我老實跟您說,這是不可能的。請原諒。」

說完,她很快地往上面走去,她的連衣裙又沙沙地響起來,然後她關上房門。

拉普捷夫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心緒頓時大變,彷彿他心靈中的亮光忽然熄滅了。當他走出這所房子的時候,他體驗到一個遭到白眼、不為人所喜歡、招人討厭、也許惡劣得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所感到的羞恥和屈辱。

「獻出一切,」他在炎熱中走回家去,想起他表白愛情的詳細情形,就暗暗挖苦自己。「獻出一切,完全是商人做生意的口氣。誰稀罕你的一切!」

他覺得剛才他所說的那些話愚蠢得叫人噁心。為什麼他撒謊說,他是在一個大家都毫無例外地勞動的圈子裡長大的呢?為什麼他用教訓的口吻說起純潔快樂的生活呢?這是不聰明的,沒趣味的,虛偽的,而且是莫斯科式的虛偽。不過接著他漸漸產生了一種囚犯聽過嚴峻的判決以後生出的那種冷漠心情。他已經在想:謝天謝地,現在事情總算過去,那種吉凶未卜的可怕局面沒有了,再也用不著成天價巴望,心焦,老是想著一件事了。現在一切都已經明朗,他必須丟開對個人幸福的一切希望,就此沒有願望,沒有希望地生活下去,不再夢想,不再期望。為了避免那種他已經不願意忍受的煩悶無聊,他不妨去管別人的事,操心別人的幸福,然後老年就會不知不覺到來,生命走到盡頭,於是他也就什麼都不需要了。他已經滿不在乎,什麼也不指望,能夠冷靜地思考了,然而他臉上,特別是眼睛底下,卻有一種沉重的感覺,額頭象橡皮似的繃緊,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他感到周身無力,上床躺下,大約過了五分鐘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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