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1895年作品第二卷 《三年》一

契訶夫1895年作品第二卷

一八九六年四月

《三年》

天剛黑,可是這兒那兒的房子里已經點亮燈火,一輪蒼白的明月開始在街道盡頭營房後面升上來了。拉普捷夫坐在大門外一條長凳上,等著彼得和保羅教堂里的晚禱結束。他巴望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做完晚禱回家會走過這兒,那他就可以跟她談談,說不定還會跟她一塊兒度過整個傍晚哩。

他已經坐了一個半鐘頭,在這段時間裡,他的想像力描繪著莫斯科的住宅、莫斯科的朋友、聽差彼得、他的寫字檯。

他困惑地瞧著烏黑不動的樹木,暗暗覺得奇怪:現在他竟然不是住在索科爾尼吉別墅里,卻住在外省城市的一所房子里,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人趕著大群的牲畜從這所房子前面經過,在這種時候就會揚起可怕的滾滾煙塵,吹起號角。他想起沒有多久以前他還在莫斯科親身參加過好多次漫長的談話,大家談到沒有愛情照樣可以生活,熱烈的愛情無非是精神變態,歸根結蒂,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愛情,只有兩性肉體方面的吸引而已,等等。他記起這些,就憂鬱地暗想,如果現在有人問他什麼叫做愛情,他就會答不上來。

晚禱結束,人們紛紛出現。拉普捷夫緊張地端詳那些烏黑的人影。主教已經坐著轎車走過去,教堂的鐘不再敲響,鐘樓上那些紅色和綠色的燈火已經一個個陸續熄滅(這是每逢教堂的命名節才點亮的彩燈),人們還在不慌不忙地走出來,談著話,在窗子底下站住。可是後來,拉普捷夫終於聽見一 個熟悉的嗓音,他的心猛烈地跳起來,可是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不是單身一個人,而是跟兩位太太在一塊兒,他簡直絕望了。

「這真要命,要命!」他小聲說著,心裡為她感到懊喪。

「這真要命!」

在一條小巷的拐角處,她站定下來,跟兩位太太道別,同時朝拉普捷夫望了望。

「我正要去看您,」他說。「我要找您的父親談談天。他在家嗎?」

「大概在家,」她回答說。「這時候他到俱樂部去還嫌太早。」

小巷裡,兩旁都是花園,圍牆旁邊栽著菩提樹,這時候在月光下,投下寬闊的陰影,以致圍牆和大門有一邊完全淹沒在黑暗裡。那邊傳來女人的低語聲和抑制的笑聲,有個人在輕輕彈三弦琴。空中有菩提樹和乾草的香氣。那些看不見的女人的低語聲和這種香氣惹得拉普捷夫神魂飄蕩,他忽然想熱烈地擁抱他的同伴,不住地吻她的臉、胳膊、肩膀,哭一場,在她腳跟前跪下,講他等了她多麼久。從她身上飄來輕微得幾乎聞不出來的神香氣味,這使他想起當初他也信奉上帝,也做晚禱的時光,那正是他渴望富有詩意的純潔愛情的時光。然而這個姑娘並不愛他,於是他覺得當初他所渴望的那種幸福,如今對他來說,已經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她關切地講起他姐姐尼娜·費多羅芙娜的健康。兩個月以前他姐姐切除腫瘤,現在大家料著這病會複發。

「今天早晨我去看過她,」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說,「我覺得這個星期她倒不顯瘦,可是顯得憔悴了。」

「是啊,是啊,」拉普捷夫同意說。「病倒沒有複發,不過我看得出來,她在一天天地弱下去,我眼看著她油干燈草盡。

我不明白她是怎麼回事。「

「主啊,要知道當初她多麼健康,豐滿,臉色多麼紅潤啊!」

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沉默一忽兒以後說。「這兒的人都管她叫做莫斯科人。她多麼愛揚聲大笑!遇到節日,她總是打扮成普通村婦的模樣,這倒對她很相稱呢。」

醫師謝爾蓋·包利綏奇在家,他紅臉膛,胖身材,穿一 件長過膝頭的常禮服,看上去顯得腿很短。他在書房裡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兩隻手插在衣袋裡,嘴裡低聲哼著:「魯-魯-魯-魯」。他那灰白的連鬢鬍子亂蓬蓬的,頭髮也沒有梳,好象他剛起床似的。在他的書房裡,長沙發上放著枕頭,牆角上堆著一捆捆舊文件,桌子底下躺著一條骯髒而有病的鬈毛狗,這一切如同他本人一樣,給人一種不整潔、亂糟糟的印象。

「拉普捷夫先生要見你,」他女兒走進書房裡說。

「魯-魯-魯-魯,」他越發大聲哼著,轉身走進客廳,跟拉普捷夫握手,問道:「您有什麼好消息嗎?」

客廳里很暗。拉普捷夫沒有坐下,手裡拿著帽子,為打攪醫師而道歉。他問,應該怎麼辦才能使他姐姐晚上睡得著覺,為什麼她瘦得這麼厲害。他想起今天早晨他來拜訪的時候似乎已經對醫師提出過這些問題,就心慌了。

「您說說,」他問,「我們要不要從莫斯科請一位內科專家來?您認為怎麼樣?」

醫師嘆口氣,聳一聳肩膀,兩隻手做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姿勢。

顯然他生氣了。他是個非常容易生氣、性情多疑的醫師,老是覺得人家不相信他、不承認他、不大尊敬他,老是覺得人們占他的便宜,同行們對他不懷好意。他總是嘲笑自己,說象他這樣的傻瓜生來就純粹是為了讓人騎在頭上的。

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點亮燈。她在教堂里累了,這可以從她那蒼白睏倦的臉容,從她沒有力氣的步態上看出來。她想休息一會兒。她在長沙發上坐下,手放在膝頭上想心事。拉普捷夫知道自己不漂亮,這時候他好象周身感到自己長得難看。他身量不高,精瘦,臉上發紅,頭髮已經很稀,弄得腦袋都感到冷了。優美而純樸的神態甚至能使粗俗而不漂亮的臉變得可愛,可是他的表情卻完全缺乏這一點。他跟女人周旋,總覺得彆扭,做作,說話太多。現在他差不多因此看不起他自己了。為了讓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跟他在一塊兒不致覺得氣悶,他應當講點話才好。可是講什麼呢?還講他姐姐的病嗎?

他就開始講醫學,講些老生常談。他稱讚衛生學,說他早就有意在莫斯科開辦一家夜店,說他甚至造過預算。按照他的計畫,一個工人晚間來到夜店,花五六個戈比就可以吃到一份滾熱的白菜湯和麵包,睡到一張暖和乾燥、鋪好被褥的床,另外還有地方晾乾衣服和靴子。

有他在場,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照例不開口。他呢,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也許是憑戀人的直覺吧,卻能猜出她的思想和心意。這時候他就在推測:既然她做過晚禱以後不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換衣服,喝茶,那麼可見她今天傍晚還要出外到什麼地方去做客。

「然而我並不急於開辦夜店,」他帶著氣忿和煩惱接著對醫師說,醫師有點茫然而困惑地瞧著他,顯然不明白他有什麼必要談醫學和衛生學。「大概我還不會很快就動用我們那筆預算。我擔心我們的夜店會落到莫斯科那些假善人和辦慈善事業的太太們手裡,任何創舉都會斷送在他們手裡。」

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站起來,對拉普捷夫伸出一隻手。

「對不起,」她說,「我得走了。請您費心問候您的姐姐。」

「魯-魯-魯-魯,」醫師哼起來。「魯-魯-魯-魯。」

尤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走出去。拉普捷夫過了一忽兒向醫師告辭,回家去了。當一個人感到不滿意,覺得自己不幸的時候,那些菩提樹啦,陰影啦,雲啦,總之,大自然種種自滿自得、淡漠無情的景色,使他多麼生厭啊!月亮已經升得很高,月亮下面的雲跑得很快。「可是月亮多麼平淡,多麼俗氣,雲也多麼稀薄,多麼寒傖啊!」拉普捷夫想。他回憶剛才談到醫學和夜店,不由得羞愧,他戰兢兢地想到明天他又會失魂落魄,又會設法見到她,找她談話,結果再一次相信她和他不投緣。後天呢,仍舊是這一套。這是為了什麼呢?這種局面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怎樣才能結束呢?

回到家裡,他去看他的姐姐。從外表看來,尼娜·費多羅芙娜好象還健壯,使人覺得她是個身材勻稱的、有力的女人;可是她那慘白的臉色卻使她活象個死人,特別是她象現在這樣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時候。她那十歲的大女兒薩霞坐在她旁邊,拿著自己的文選讀本,念給她聽。

「阿遼沙來了,」病人輕聲自言自語說。

薩霞和她的舅舅早已有了默契:兩個人輪流陪伴病人。現在薩霞就合上她的文選讀本,一句話也沒說,悄悄地走出房外去了。拉普捷夫從五斗櫥里拿出一本歷史長篇小說來,找到上次念到的那一頁,坐下來大聲念起來。

尼娜·費多羅芙娜是在莫斯科出生的。她和兩個弟弟在皮亞特尼茨基街上自己的商人家庭里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

她的童年時代漫長而乏味,她父親為人嚴厲,甚至用樹條打過她兩三次。她母親長期害病,後來死了。家裡的僕人骯髒,粗鄙,偽善。教士和修士常到她家裡來,他們也粗鄙,偽善。

他們喝酒,吃菜,粗鄙地奉承她父親,其實他們並不喜歡他。

男孩們倒還算幸運,進了學校,尼娜卻一直沒上過學,一輩子字寫得歪歪扭扭,除了歷史小說外,別的書都不讀。十七 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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