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兇殺》六

亞科甫·伊凡內奇的錢存在本城的銀行里,投資在再抵押放款上。他在家裡留下的錢不多,只供必要的周轉用。他走進廚房,摸到裝火柴的白鐵盒。火柴上的硫磺燃燒起來,借著藍色的光,他一眼看清了瑪特威,死者照舊躺在桌旁的地板上,可是身上已經蓋好一塊白被單,只露出他的靴子。一 只蟋蟀在唧唧地叫。阿格拉雅和達淑特卡不在房間里,她倆正坐在茶室里櫃檯旁邊默默地纏線。亞科甫·伊凡內奇拿著一盞小燈走回自己的房間,從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其中裝著日常開支用的錢。這一回 ,箱子里一共有四百二十一個盧布的小鈔票和三十五個銀盧布。鈔票冒出不好聞的濃重氣味。亞科甫·伊凡內奇把錢裝在帽子里,進入院子,然後走出大門外。他一面走一面往兩邊張望,可是食堂掌柜不在。

「喂!」亞科甫叫一聲。

從道口的攔木那兒走出一個烏黑的人影,遲疑不決地往他這邊走過來。

「為什麼您四處亂走?」亞科甫認出食堂掌柜,惱火地說。

「給您:這兒差不多有五百盧布。……家裡沒有多的了。」

「好,……多謝多謝,」謝爾蓋·尼卡諾雷奇貪婪地抓住錢,塞進衣袋,喃喃地說。他周身發抖,儘管天黑,這卻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您,亞科甫·伊凡內奇,自管放心。……我何苦去張揚呢?我跟這件事不相干,我來過一趟,後來就走了。俗話說得好,啥也不知道,啥也沒瞧見,……」他說,接著嘆口氣,補充一句:「這該死的生活啊!」

他們默默無言地站了一忽兒,誰也不看誰。

「您為了點小事,上帝才知道是怎麼搞的,……」食堂掌柜說,身子發抖。「我本來坐在那兒,算我的帳,忽然聽見吵鬧聲。……我往房門裡一看,您正為了齋期用的油……。如今他在哪兒?」

「躺在廚房裡。」

「您得把他搬到別處去。……還有什麼可等的?」

亞科甫默默地把他送到火車站,然後走回家裡,套上馬,準備把瑪特威送到里瑪羅沃去。他決定把他送往裡瑪羅沃樹林,丟在大路上,然後對大家說,瑪特威到韋傑尼亞皮諾村去了,沒有回來,於是大家就會認為他是在路上被人殺害的。

他知道這騙不了誰,可是活動一下,做點事,忙忙碌碌,總不象坐在這兒乾等著那麼難受。他把達淑特卡叫來,跟她一 塊兒把瑪特威運走。阿格拉雅留下來收拾廚房。

亞科甫和達淑特卡回來的時候,道口的攔木放下來了,他們只好停住。一長列貨車由兩個火車頭拉著,開過來,沉重地吐氣,從爐膛里噴出一股股紫紅色的火焰。前面的火車頭在道口那兒看見火車站,就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拉汽笛了,……」達淑特卡說。

最後,這列火車開了過去,看守人不慌不忙地把攔木升起來。

「是你嗎,亞科甫·伊凡內奇?」他說。「我沒認出來,那你要發財了。」

後來,他們回到家裡,該睡覺了,阿格拉雅和達淑特卡就在茶室里地板上並排躺下,亞科甫躺在櫃檯上。他們睡下以前,沒有向上帝禱告,也沒有點亮神像前面的燈。三個人都睡不著,一直熬到天明,可是一句話也沒說,通宵覺得上面那個空樓里似乎有人在走動。

過了兩天,從城裡來了區警察局局長和一個偵察官,先在瑪特威的房間里,後來在整個小飯鋪里搜查一遍。他們先審問亞科甫,亞科甫供述,瑪特威在星期一傍晚到韋傑尼亞皮諾村去受聖餐,在路上大概被那些眼前在鐵路線上做工的鋸木工人打死了。偵察官問他:為什麼瑪特威躺在大路上,而他的帽子卻留在家裡,難道他會不戴帽子到韋傑尼亞皮諾村去?為什麼他的頭給人砸破,他臉上和胸前滿是烏黑的血跡;而大路上,他身旁的雪地上,卻連一滴血也沒有?亞科甫心慌意亂,茫然失措,回答說:「不知道,老爺。」

亞科甫非常害怕的一件事終於發生了:憲兵來了。本村的警察在祈禱室里不住地吸煙,阿格拉雅對他破口大罵,而且把區警察局局長也罵一頓。後來,亞科甫和阿格拉雅從院子里被押出去,農民們擠在大門口,說:「拜神的人給押走了!」

大家似乎挺高興。

在審訊中,憲兵直截了當地指出:亞科甫和阿格拉雅殺害瑪特威為的是不把家產分給他;瑪特威自己有錢,如果沒有搜到這筆錢,那顯然是被他們吞沒了。達淑特卡也受到審問。她說瑪特威叔叔和阿格拉雅姑姑為了錢天天相罵,幾乎打起來,叔叔有錢,因為他甚至送過他的一個什麼「寶貝兒」九百盧布。

達淑特卡獨自留在小飯鋪里。現在再也沒有人來喝茶或者喝酒了。她時而收拾房間,時而喝蜂蜜,吃小麵包圈。可是過了幾天,道口看守人受審,他說星期一深夜看見亞科甫和達淑特卡一道從里瑪羅沃來。達淑特卡就也被捕,押進城去,下了獄。不久又從阿格拉雅的供詞里弄明白,行兇的時候謝爾蓋·尼卡諾雷奇也在場;於是,他的家被搜查一遍,在一個不平常的地方,在火爐底下的一雙氈靴里,找到了那筆錢,都是些一盧布的小票子,共三百張。他起誓說這些錢是他做生意賺來的,又說他有一年多沒到小飯鋪里去了,可是證人們供稱,他窮,近來非常缺錢,每天都到小飯鋪去向瑪特威借錢。憲兵說,發生命案的那天,他自己就跟食堂掌柜到小飯鋪里去過兩次,幫他去借錢。大家連帶想起來,謝爾蓋·尼卡諾雷奇星期一傍晚沒有在車站接一列客貨混合列車,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於是他也被捕,給押進城去了。

過了十一個月,法院開庭公審。

亞科甫·伊凡內奇老多了,也瘦多了,講起話來聲音很低,跟病人一樣。他覺得自己衰弱,可憐,比別人低一頭,看來,由於他在監獄裡一刻不停地感到良心的痛苦,受到幻想的折磨,他的靈魂也象肉體那樣蒼老、憔悴了。當問題涉及到他平日不去教堂的時候,審判長問他:「您是分裂派④教徒嗎?」

「不知道,老爺,」他回答說。

他已經沒有任何信仰,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理解,現在,他覺得往日的信仰可憎,不合理,愚蠢了。阿格拉雅一 點也沒有馴順,仍舊痛罵故去的瑪特威,把所有的不幸都歸咎於他。謝爾蓋·尼卡諾雷奇臉上,原來長絡腮鬍子的地方如今長起一把大鬍子。他在法庭上出汗,臉紅,由於身上穿著灰色囚衣並且跟普通的農民同坐在一條長凳上而覺得難為情。他笨拙地為自己辯護,為了要證明他有整整一年沒到小飯鋪去而跟每個證人吵架,旁聽的人都笑他。達淑特卡在監獄裡發胖了。在法庭上她聽不懂法官問她的話,光是說瑪特威叔叔被打死的時候,她害怕得很,不過後來也就沒有什麼了。

四個人都被判定犯了圖財害命罪。亞科甫·伊凡內奇被判處服苦役二十年,阿格拉雅十三年半,謝爾蓋·尼卡諾雷奇十年,達淑特卡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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