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兇殺》五

他回到家裡,憲兵已經不在,不過食堂掌柜還坐在瑪特威的房間里,打著算盤計算什麼。這個人從前就常到小飯鋪里來,幾乎天天都來。從前他來找亞科甫·伊凡內奇,最近他來找瑪特威了。他不住地打算盤,同時臉色緊張,滿頭大汗,他要麼借錢,要麼摩挲著絡腮鬍子,講起從前他在第一 流火車站上怎樣給軍官們調製克呂尚酒③,在隆重的宴會上親自給客人們舀鱘魚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食堂以外他對任什麼東西也不感興趣,他只會談吃食、餐具、酒。有一回 ,他給一個正在喂嬰兒吃奶的年青女人端茶去,想對她說一句好聽的話,就開口道:「母親的胸脯是娃娃的食堂。」

他在瑪特威的房間里打著算盤,開口借錢,說他再也不能在普羅貢納亞車站生活下去了。他反反覆復說了好幾次,聽他那聲調彷彿要哭一場似的:「可是我到哪兒去啊?請問,我現在能到哪兒去啊?」

後來瑪特威走到廚房,拿起一個大概昨天藏起來的煮熟的土豆,開始剝皮。四下里靜悄悄的,亞科甫·伊凡內奇以為食堂掌柜已經走了。這時候已經過了做晚禱的時候。於是他叫來阿格拉雅,心想家裡沒有外人,就無拘無束地大聲唱起來。他唱歌,念經,可是心裡卻說著另外的話:「主啊,饒恕我!主啊,拯救我!」他接連叩頭,中間也不歇一歇,彷彿要弄得自己疲乏似的。他不住地搖頭,弄得阿格拉雅吃驚地瞧著他。他生怕瑪特威走進來,而且斷定他會走進來,就對他生出反感,無論是禱告還是不斷地叩頭都沒法克制這種反感。

瑪特威悄悄推開門,走進祈禱室里來了。

「罪過,什麼樣的罪過啊!」他嘆了口氣,責備說。「懺悔吧!醒悟過來吧,哥哥!」

亞科甫·伊凡內奇捏緊拳頭,不看他,免得動手打他,然後趕快從祈禱室里走出去。他跟昨天在大路上一樣,感到自己象一頭巨大而猙獰的野獸。他穿過前堂,走進一個灰色而骯髒的、瀰漫著霧氣和煙子的房間,通常農民們就是在那兒喝茶的。他在那兒從這個牆角到那個牆角來回走了很久,下腳很重,弄得架子上的碗盞玎璫響,桌子搖搖晃晃。他已經明白,他不滿意自己的信仰,不能再象以前那樣禱告了。必須懺悔,必須清醒過來,明白過來,換一個樣子生活和禱告才行。可是該怎樣禱告呢?也許這一切都只是魔鬼在作怪,根本就不必要?……該怎麼辦呢?怎樣做才對呢?誰能教導他?

多麼孤立啊!他停住腳,抱住頭,開始思索,可是瑪特威就在近處,這妨礙他平心靜氣地考慮問題。他就趕快走回房間去。

瑪特威坐在廚房裡,面前放著一個裝土豆的碗,他正在吃土豆。在旁邊,靠近火爐的地方,阿格拉雅和達淑特卡面對面坐著纏線。在火爐和瑪特威坐在那兒吃土豆的桌子中間,擱著一塊熨衣板,上面放著一個涼熨斗。

「好姐姐,」瑪特威央求說,「讓我吃點油吧!」

「這種日子誰能吃油?」阿格拉雅問道。

「我不是修士,而是俗人,好姐姐。我身子弱,慢說是油,就是牛奶,我也可以吃的。」

「是啊,在你們那個工廠里,什麼都行。」

阿格拉雅從架子上取下一瓶葵花籽油,氣沖沖地砰的一 聲放在瑪特威面前,幸災樂禍地微笑著,想到他是一個大罪人,顯然很滿意。

「我跟你說,你不能吃油!」亞科甫叫道。

阿格拉雅和達淑特卡打了個哆嗦。瑪特威彷彿沒聽見似的,往碗里倒了油,接著吃土豆。

「我跟你說,你不能吃油!」亞科甫臉孔漲得通紅,叫得更響了,他忽然抓住那個碗,把它舉過頭頂,用盡氣力往下一砸,弄得碎片飛了起來。「不准你說話!」他用狂暴的聲音說,其實瑪特威根本就沒開口。「不准你說!」他又說一遍,用拳頭捶桌子。

瑪特威臉發白,站起來。

「哥哥!」他說,繼續嚼著土豆。「哥哥,清醒過來吧!」

「馬上從我家裡滾出去!」亞科甫叫道,他厭惡瑪特威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他的說話聲、他鬍子上的碎屑、他嘴裡嚼著的東西。「滾出去,我跟你說!」

「哥哥,您平平火氣吧!魔鬼的驕傲把您的心竅迷住了!」

「閉嘴!」亞科甫頓著腳說。「出去,魔鬼!」

「老實告訴您,」瑪特威接著大聲說,也開始生氣了,「您是叛教者,邪教徒。該死的魔鬼迷住了您的眼睛,叫您看不見真正的光明。您的禱告不會使上帝高興的。趁現在還不遲,您懺悔吧!罪人可是不得好死的!懺悔吧,哥哥!」

亞科甫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從桌子旁邊拉開。瑪特威臉色越發蒼白,他嚇壞了,心慌意亂,喃喃地說:「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他掙扎著,極力想掙脫亞科甫的手,無意間抓住他脖子邊的襯衫,把衣領撕破了。阿格拉雅以為他要打亞科甫,就大叫一聲,拿起那個裝油的瓶,使盡氣力照準她所痛恨的弟弟的頭頂砸下去。瑪特威身子搖搖晃晃,他的臉一剎那間變得平靜而淡漠。亞科甫呼呼地喘氣,心情激動,聽見那個砸在頭上的油瓶象活東西似的喀嚓一響,不由得心裡高興。他扶住瑪特威,不讓他倒下去,有好幾次(這他記得很清楚)對阿格拉雅指指那個熨斗。直到血從他手上流下來,達淑特卡放聲痛哭,直到那塊熨衣板砰的一聲掉下地,瑪特威沉重地倒在那塊板上,亞科甫才不再感到憤恨,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叫他咽了氣才好,工廠里的畜生!」阿格拉雅厭惡地說,沒有放開手裡的熨斗,那塊濺上血的白頭巾從她的肩膀滑下地,她的白頭髮披散開來。「他活該!」

一切都可怕。達淑特卡坐在爐子旁邊的地板上,手裡拿著線,嗚嗚地哭著,不住地躬身彎腰,每一次彎腰喉嚨里就發出「唉,唉」的聲音。可是對亞科甫說來,再也沒有一樣東西比那個泡在血里的熟土豆更可怕,他不敢伸出腳去踩它。

另外還有一件可怕的事象惡夢似的壓著他,顯得極其危險,而且起初他無論如何也明白不過來。那就是門口站著食堂掌柜謝爾蓋·尼卡諾雷奇,手裡拿著算盤,臉色十分蒼白,害怕地瞧著廚房裡發生的事。直到他扭轉身,快步走進前堂,從那兒走出門外,亞科甫才明白他是誰,就跟蹤追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用雪擦乾淨手,心裡尋思著。他一下子想起他家裡的僱工已經請假回家,到村子裡去過夜,早就走了。

昨天他家裡殺過一頭豬,雪地上和雪橇上有大塊的血污,就連井架的一邊也濺上了血;因此,如果現在亞科甫一家人身上都有血跡,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遮蓋這個兇殺案是痛苦的,然而不久憲兵就會從火車站走來,吹著口哨,現出譏誚的笑容;農民們也會到這兒來,捆緊亞科甫和阿格拉雅的手,得意洋洋地把他們押到鄉公所,從那兒再押往城裡,一 路上大家會對他們指指點點,高興地說:「把拜神人家押走了!」——這一切,亞科甫覺得比任什麼事都使他痛苦,他一 心想好歹把時間拖延一下,免得現在就經歷這種恥辱,留到將來再說。

「我可以借給您一千盧布,……」他追上謝爾蓋·尼卡諾雷奇,說。「要是您把這件事張揚出去,那不會得到什麼好處,……反正人死了不會復活,」他說,幾乎跟不上食堂掌柜的腳步,食堂掌柜頭也不回 ,極力加緊腳步往前走。亞科甫接著說:「我可以給您一千五 .……」他停住腳,因為喘不過氣來了,而謝爾蓋·尼卡諾雷奇仍舊很快地往前走,大概怕他們把他也殺死。一直到走過鐵道的道口,走完從道口到火車站的那條馬路的一半,他才匆匆回頭看一眼,腳步放慢了。火車站上,鐵路線上,已經點起紅色和綠色燈火。風停了,可是鵝毛大雪還在下,大路又變白了。不過,等到謝爾蓋·尼卡諾雷奇快要走到火車站了,他卻停住腳,沉思一忽兒,堅決地轉身往回走。這時候天黑下來了。

「請您給我一千五 ,亞科甫·伊凡內奇,」他小聲說,周身發抖。「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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