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兇殺》四

受難周①星期一的早晨,瑪特威在自己的房間里聽見達淑特卡對阿格拉雅說:「瑪特威叔叔有一天說過,用不著持齋。」

瑪特威想起前一天晚上跟達淑特卡講過的一番話,忽然生氣了。

「姑娘,別胡說!」他用呻吟的聲調說,象害了病似的。

「不持齋是不行的,連我們的主也持過四十天的齋呢。我只對你說過:壞人就是持齋也沒有什麼好處。」

「你去聽信那些工人的話好了,他們才會教你干好事呢,」阿格拉雅一面擦地板,一面譏誚地說(她平日照例要擦地板,在這種時候她總要對大家發脾氣)。「誰都知道工廠里持齋是怎麼回事。你去問問他,問問你叔叔,他那個『寶貝兒』是怎麼回事,他怎麼跟她,跟那條毒蛇,一塊兒在持齋的日子大喝牛奶。他只顧開導別人,倒把那條毒蛇給忘了。你去問問他:他把他的錢遞給誰了,送給誰了?」

有一件事,象個不幹凈的創傷似的,瑪特威總是小心地瞞住大家,那就是在他生活中那段時期,在一些老太婆和少女跟他一起在祈禱中蹦蹦跳跳,跑來跑去的時候,他跟一個女市民發生了關係,她給他生下一個孩子。他動身回家的時候,把他在工廠里積下的錢統統給了那個女人,他的路費還是在房東那兒拿的,如今他身邊一共只有幾個盧布用來買茶葉和蠟燭。那個「寶貝兒」後來通知他說孩子死了,在信上問他該怎樣處置那筆錢。這封信是由一個工人從火車站帶回 來的,被阿格拉雅截住,看過,這以後她就天天用那個「寶貝兒」來責難他。

「這是鬧著玩的嗎,九百盧布吶!」阿格拉雅接著說。「把九百盧布一古腦兒送給一條不相干的毒蛇,送給一頭工廠里的母馬,你真該死啊!」她說,壓不住胸中的怒火,尖著嗓子叫道:「你不說話?我恨不得把你撕得粉碎才好,可惡的東西!

九百盧布就那麼白扔了,象一個小銅錢似的!你原該存起來,記在達淑特卡的名下才是,她究竟是自己人,不是外人嘛,要不然就拿到別列夫那兒去送給瑪麗雅那些不幸的孤兒也好。

你那條毒蛇怎麼會沒有死掉,巴不得叫她遭三次詛咒才好,女鬼,叫她永遠看不見陽光才好!「

亞科甫·伊凡內奇叫她一聲,這時候該開始祈禱了。她就洗乾淨手,戴上白色頭巾,走進祈禱室去找她所愛的哥哥,這當兒她已經變得文靜安分了。每逢她跟瑪特威講話,或者在飯鋪里給農民們端茶,她總是個消瘦乾癟、目光尖利、兇狠的老太婆,可是一到祈禱室里,她的臉就變得純潔溫順,不知怎的,她整個模樣好象顯得年青了,她裝腔作勢地行屈膝禮,甚至把嘴唇努成心的形狀。

亞科甫·伊凡內奇開始小聲念經,音調悲涼,他在大齋期間總是這樣念的。他念一忽兒,停下來,感受一下整所房子里的寧靜氣氛,隨後又念下去,感到心滿意足。他交叉著雙手,做出祈求的樣子,轉動眼珠,搖晃腦袋,長吁短嘆。可是忽然傳來了說話聲。憲兵和謝爾蓋·尼卡諾雷奇到瑪特威這兒做客來了。家裡有外人,亞科甫·伊凡內奇念經和唱歌就覺得拘束。現在他聽見說話聲,就把念經的音調放低,放慢。在祈禱室里可以聽見食堂掌柜說:「謝波沃村那個韃靼人準備把他的店出盤,要價一千五 .

可以現在給他五百,餘下的立字據。那麼,瑪特威·瓦西里奇,請您放心,借給我五百盧布吧。我出一個月兩分的利息。「

「我哪兒有錢!」瑪特威驚愕地說。「我哪兒有錢啊!」

「一個月兩分的利息,這在您等於是天賜的一樣,」憲兵解釋道。「您那些錢閑放著,無非是叫蛀蟲吃掉,再也不會有什麼別的結果。」

後來客人們走了,緊跟著是寂靜。可是亞科甫·伊凡內奇剛剛開始重新念經和唱歌,房門外面卻傳來了說話聲:「哥哥,讓我用一匹馬,我要到韋傑尼亞皮諾村去一趟!」

說話的人是瑪特威。亞科甫的心情就又不平靜了。

「您用哪匹馬?」他想一想,問道。「工人要用那匹棗紅馬去運豬,我呢,做完祈禱以後要用那匹小馬到舒捷依基諾村走一趟。」

「哥哥,為什麼您能用馬,我就不行?」瑪特威生氣地問道。

「因為我不是去閑逛,而是去辦正事。」

「我們的家產是我們共有的,那麼,馬也是我們共有的,您應當明白這一點,哥哥。」

緊跟著是沉默。亞科甫沒有禱告,等著瑪特威從房門那兒走開。

「哥哥,」瑪特威說,「我是個病人,我不要這份家業,去它的吧,您拿去就是;不過您至少也該給我一小部分,供我養病用。您給了我,我就搬走了。」

亞科甫沒有開口。他很想跟瑪特威分居,然而他沒法給瑪特威錢,因為所有的錢都用在生意上了。再者,捷烈霍夫這個家族歷來還沒有過兄弟分家的例子。分家無異於破產。

亞科甫沉默著,一直在等瑪特威走掉,並且一直望著他的妹妹,生怕她插嘴,又象上午那樣相罵起來。最後瑪特威總算走了,他就繼續念經,可是已經沒有興緻了。他老是叩頭,因此腦袋發沉,眼睛發黑,聽著自己那種平穩悲涼的聲調也覺得乏味。他夜間這樣灰心喪氣,他總是解釋做睡不著覺的緣故,可是在白天,這種灰心喪氣卻使他害怕,他開始覺得好象有些魔鬼騎在他的腦袋和肩膀上。

他好歹做完祈禱,心裡不滿意,一肚子氣,坐上雪橇到舒捷依基諾村去了。去年秋天,有些挖土工人在普羅貢納亞車站附近挖一條劃分地界的深溝,在小飯鋪里吃喝,花掉十 八個盧布,現在必須到舒捷依基諾村去找他們的包工頭,向他要這筆錢。由於天氣轉暖,又下過一場暴風雪,道路受到破壞,顏色發黑,坑坑窪窪,有的地方塌了下去。兩邊的雪層已經下陷,比路面都低,因此他象是沿著一條狹窄的路堤趕路,迎面有雪橇過來就很難讓路。天空從早晨起陰雲四布,刮著潮濕的風。……迎面有一長串雪橇來了,那是村婦們在運磚。亞科甫不得不離開大道,他的馬就走進齊它肚子深的雪地里。他這輛雪橇往右邊傾斜,他怕自己跌下去,就往左邊歪,照這樣一 直坐到那一長串雪橇慢慢駛過去為止。他在風聲中聽見那些雪橇吱吱嘎嘎地響,那些瘦馬呼呼地吐氣,聽見村婦們在說他:「拜神的人來了,」有一個女人憐惜地瞧著他的馬,很快地說:「看樣子,這雪在葉果里節 ②前化不了。這些馬苦死了!」

亞科甫坐得不舒服,歪著身子,被風吹得眯細眼睛,眼前不住地晃過那些馬和紅磚。也許因為他坐得不舒服,腰酸,他忽然心煩起來,覺得現在坐車去辦的那件事顯得不重要了,心裡想明天派個工人到舒捷依基諾去一趟算了。不知什麼緣故,就象昨天那個無眠的夜晚那樣,他又想起那句關於駱駝的話,隨後各種往事湧進他的頭腦,他時而想起賣那匹偷來的馬的農民,時而想起那個酒徒,時而想起那些拿著茶炊到他這兒來押錢的村婦。當然,每個商人都想極力多賺些錢,可是亞科甫卻因為自己是生意人而感到厭倦,巴不得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遠遠地躲開這種行當才好,他想到今天他還得做晚禱就覺得氣悶。風直吹到他臉上來,颼颼響地灌進他的衣領,彷彿他這些想法都是風從白皚皚的遼闊田野上帶來,低聲講給他聽的。……亞科甫眼望著這片從小就熟悉的田野,回想當初他年紀還輕,種種幻想湧上他的心頭,他的信仰發生動搖的時候,也有過這樣不安的心情和這一類想法。

他孤零零地待在田野上覺得害怕,就撥轉馬頭,悄悄地跟著那一長串雪橇駛去,那些村婦就笑起來,說:「拜神的人往回走了。」

這天持齋,家裡沒有做菜,也沒有燒茶炊,因此白晝顯得很長。亞科甫·伊凡內奇早就把馬牽到馬棚里,派人把麵粉送到火車站去,有兩次開始念讚美詩,可是這時候離傍晚還很遠。阿格拉雅已經擦完所有的地板,閑著沒有事做,就收拾她那口箱子,箱蓋的裡面貼滿酒瓶上的商標紙。瑪特威餓著肚子,神情憂鬱,坐在那兒看書,要不然就走到荷蘭式壁爐跟前,久久地打量那些使他聯想到工廠的瓷磚。達淑特卡在睡覺,後來醒了,就牽著牲口去飲水。她從井裡打水,井繩斷了,水桶就掉進水裡。僱工去找釣竿,好把水桶鉤上來,達淑特卡光著兩隻象鵝掌那麼紅的腳,跟著他在泥濘的雪地上走,嘴裡念叨著:「那兒可遠了!」她的意思是想說水井太深,釣竿夠不著水桶,可是僱工沒有聽懂她的話,而且顯然討厭她,因為他忽然迴轉身來,罵她一句難聽的話。這時候亞科甫·伊凡內奇正巧走到院子里來,聽見達淑特卡象放連珠炮似地回了一長串不堪入耳的罵人話,象這種話她只能是在小飯鋪里從喝醉酒的農民那兒學來的。

「你說什麼,不要臉的丫頭?」他對她叫了一聲,甚至嚇壞了。「你說的是什麼話?」

她茫然瞧著她的父親,呆住了,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說這種話。他想教訓她一頓,可是他覺得她是那麼粗野,那麼愚昧;她在他家裡生活了這許多年,直到現在他才第一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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