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兇殺》二

報喜節那天,等郵車開過去以後,瑪特威就在食堂里坐下,喝著加檸檬的茶,開口講話。

食堂掌柜和憲兵茹科夫聽他講話。

「我得告訴你們,」瑪特威敘述道,「我從年幼的時候起就堅信宗教了。我剛十二歲就在教堂里念《使徒行傳》,我的父母得到很大的安慰。每年夏天我都跟已經去世的母親去朝拜聖地。人家的孩子往往唱歌或者捉蝦,我卻跟母親一塊兒趕路。長輩們誇獎我,我自己也為這種安分守己感到愉快。後來我母親把我送進工廠,我做完工就在那兒的唱詩班裡唱男高音,再快活也沒有了。當然,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煙,更不近女色;可是大家知道,這樣的生活方式是人類的敵人②所不喜歡的,他,這個該死的東西,打算毀掉我,就把我的頭腦弄得迷迷糊糊,如同現在我的堂兄一樣。先是我起過誓,每到星期一就不吃葷腥,別的日子也不吃肉。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想出了種種古怪的花樣。大齋的頭一個星期,到星期六為止,神甫規定吃乾糧,不過做工的人和身子弱的人哪怕喝茶也可以;我呢,直到星期日為止,連一點兒麵包也沒有進過口,然後,整個大齋期間我不許自己吃一丁點牛油,逢星期三和星期五壓根兒就不吃東西。就是在小齋期間也是這樣。在彼得節前的齋戒期③,我們廠的工人往往吃鱸魚湯,可是我躲開他們,在一旁啃麵包干。當然,各人的力量是不同的,不過關於我自己,我可以這樣說:持齋的日子我並不覺得難受,甚至越認真就越好受。大齋期間,只有起初幾天想吃東西,後來也就習慣了,越來越感到輕鬆,熬到一個星期乾脆就沒事了,只是腿有點發麻,彷彿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騰雲駕霧似的。此外,我又為贖罪而受種種的苦:半夜裡起床叩頭,把很重的石頭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光著腳在雪地上走路,甚至戴上了鐐銬。後來,經過一段時期以後,有一次我到一個神甫那兒去懺悔,忽然心頭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個神甫一定結了婚,在齋日吃葷,吸煙,那他怎麼能聽取我的懺悔呢?如果他犯的罪比我還多,那他有什麼權力寬恕我的罪呢?我連葵花子油都不吃,而他恐怕鱘魚也吃吧。我就到另一個神甫那兒去,而這個神甫呢,偏偏長得滿身是肉,穿著綢法衣,走起路來窸窸窣窣地響,象個女人似的,而且他身上也有煙草的氣味。我就到修道院去齋戒祈禱,在那兒我的心也不踏實,老覺得那些修士不守清規。這以後我就再也找不到合我心意的祈禱儀式了,有的地方儀式舉行得太快,有的地方讚美詩唱得不對頭,有的地方誦經士吐字不清,瓮聲瓮氣。……求主饒恕我這個罪人吧,我站在教堂里,我的心卻往往氣得發抖。這還怎麼能禱告呢?我覺得教堂里的人在胸前畫十字的樣子不對勁,也不好好聽講道。

不管瞧見誰,我都覺得他酗酒,在齋日吃葷,吸煙,好色,只有我才照著十誡生活。狡猾的魔鬼沒有睡覺,它越干越歡。我不再在唱詩班裡唱歌,而且根本不到教堂去了,我是這樣理解我自己的:我是遵守教規的人,而教堂卻不完善,不適合我去,也就是說,我象墮落的天使那樣自命不凡,狂妄得不得了。這以後,我就忙於布置自己的教堂。我在離城很遠靠近墓園的地方一個耳聾的女市民家裡租下一個小房間,把它布置成祈禱室,就象我哥哥所做的那樣,只是我那兒還有一 些燭台和一個真正的手提香爐。我在這個祈禱室里奉行神聖的阿索斯山的教規,也就是說每天做晨禱一定要從午夜開始,在特別隆重的十二個大節日的前夕,晚禱要做十個鐘頭,有的時候甚至十二個鐘頭。修士們讀讚美詩和念經的時候,按照教規是可以坐著的,可是我有心比修士們更虔誠些,往往一直站到底。我念經和唱歌聲音總是拖得很長,眼睛裡含著淚水,長吁短嘆,舉起雙手。我做完禱告,不去睡覺,馬上就做工,而且做工的時候仍舊不住地禱告。這樣一來,全城都傳開了:瑪特威是個聖徒,瑪特威治好許多病人和瘋子。當然,我什麼人也沒治好過;可是大家知道,一有異端邪說出現,女人們總要著魔,簡直象蒼蠅見了蜜。各式各樣的女人和老處女都到我這兒來了,對我叩頭,吻我的手,嚷著說我是聖徒,等等,有個女人甚至看見我的頭上有光輪。祈禱室漸漸擠不下人,我就租了一個大一點的房間。我們鬧得烏煙瘴氣。魔鬼完全把我抓住,用它那可惡的蹄子擋住我的眼睛,弄得我看不到亮光。我們都象是發了狂。我念經,那些女人和老處女唱歌,就這樣念啊唱啊,很久不吃東西,也不喝水,一連站上一天一夜,或者還要長久些。忽然,她們開始發抖,好象害了熱病,隨後一個女人大叫一聲,另一個也叫起來。真是可怕!我也渾身發抖,好比煎鍋上的猶太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隨後我們的腿跳動起來。真的,怪極了:你本心不想動,可是腿不住地跳,胳膊前後擺動。接著,大家就喊啊,叫啊,不住地跳啊,這個追逐那個,跑來跑去,直到跌倒為止。就這樣,在發瘋般的迷了心竅的狀態中,我搞出淫亂的事來了。「

憲兵笑起來,可是發現別人都沒有笑,就變得嚴肅了,說:「這是莫羅勘教派④的做法。我在書上讀到過,高加索的人們都是這樣。」

「可是我總算沒有給雷劈死,」瑪特威面對神像,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微微動了動嘴唇,接著說。「大概我去世的母親在那個世界裡為我祈禱來著。後來,全城的人都敬重我,把我看做聖徒,就連上流人家的老爺和太太也悄悄地到我這兒來尋求安慰;可是有一天,我到我們工廠老闆奧西普·瓦爾拉梅奇家裡去請求寬恕(那天是請求寬恕的節日),他就關上房門,扣上門扣,只剩下我們兩人,臉對著臉。他開始教訓我。我得對你們說明一下,奧西普·瓦爾拉梅奇沒有受過教育,然而是個很有頭腦的人,大家都尊敬他,怕他,因為他過著嚴格的、合乎神意的生活,幹活勤快。他當過本城的頭兒,在教堂里當過二十來年的主事,做過許多好事。他給整條新莫斯科街鋪上碎石子,粉刷過大教堂,把圓柱漆得象是用孔雀石做的。就這樣,他關上門,開口說話了:」我老早就想找你談一談,你這沒出息的傢伙。……你以為你是聖徒嗎?『他說,』不,你不是什麼聖徒,而是叛教者,邪教徒,壞蛋!

……『他說了又說。……我沒法向你們講清他都說了些什麼,反正說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跟寫在書本上的一樣,而且說得十分動人。他說了大約兩個鐘頭。他那些話說到我心裡去,我的眼睛睜開了。我聽啊聽的,哭了起來!他說:「你得做個平常的人,象大家那樣吃喝、穿衣服、禱告才是,那些超出常情的行為,都是魔鬼作祟。你的鐐銬,』他說,『是魔鬼給你戴上的,你那種持齋是魔鬼出的主意,你那個祈禱室是魔鬼讓你布置的。這全是驕傲在作怪。』第二天是大齋的第一個星期一 ,上帝叫我害了病。我受了內傷,他們就把我送到醫院去。我難過極了,不住地痛哭,發抖。我以為自己就要從醫院直奔地獄,我差點死掉。我在病床上苦惱地躺了半年,出院以後頭一件事就是正正經經去懺悔,領聖餐,重新做人。奧西普·瓦爾拉梅奇准我辭工回家,開導我說:」要記住,瑪特威,凡是超出常情的事,都是魔鬼讓你乾的。『現在呢,我跟大家一樣吃喝,跟大家一樣禱告了。……要是現在一個神甫身上有煙味或者酒味,我就不敢責難他了,因為神甫畢竟也是平常人啊。只要人家一說城裡或者鄉下出了一個聖徒,一連幾個星期不吃東西,自己定出種種教規,我就明白這是誰干出來的。這就是我一生的歷史,諸位先生。現在我也象奧西普·瓦爾拉梅奇一樣老是開導我的哥哥和妹妹,責備他們,可是結果我的話成了曠野里的呼聲,落空了。上帝沒有賜給我這種本領。「

瑪特威的這一番話顯然沒有給人留下什麼印象。謝爾蓋·尼卡諾雷奇什麼話也沒有說,動手收拾櫃檯上的冷盤,憲兵講起瑪特威的哥哥亞科甫·伊凡內奇多麼有錢。

「他手裡至少有三萬,」他說。

憲兵茹科夫長著棕紅的頭髮,滿臉是肉(他走路的時候,兩頰總是不住地顫動),身體健康,保養得很好。每逢上司不在場,他照例懶散地坐著,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他講起話來老是搖晃身子,嘴裡滿不在乎地吹著口哨,在這種時候他的臉上就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滿足神情,彷彿剛剛吃飽飯似的。他有錢,一向帶著行家的神情談到錢。他干掮客的行當,誰要賣田產、馬匹,或者舊馬車,誰就去找他。

「是啊,恐怕總有三萬,」謝爾蓋·尼卡諾雷奇同意道。

「您祖父有很大的家業,」他對瑪特威說。「大得很!他死後都傳給您父親和您伯父了。您父親是在年輕的時候去世的,他死後您伯父就把錢都拿了去,後來就傳給亞科甫·伊凡內奇了。您跟您母親一塊兒去朝拜聖地的時候,後來您在工廠里唱男高音的時候,人家趁您不在可沒有閑著呀。」

「在您的名下應該有一萬五 ,」憲兵說,搖晃著身子。「所以你們那個小飯鋪是你們倆共有的,錢也是共有的。是啊。換了我,我早就去打官司了。我一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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