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 太太

契訶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

太太

「我請求過您不要收拾我的桌子,」尼古拉·葉甫格拉菲奇說。「您收拾過後,就什麼東西都休想找得著。那張電報在哪兒呢?您把它扔到哪兒去了?麻煩您找一找。電報是從喀山打來的,寫著昨天的日子。」

使女臉色蒼白,長得很瘦,帶著淡漠的臉容,在桌子底下字紙簍里找到幾張電報,默默地把它們遞給醫師,可是那些都是本城的電報,由病人打來的。隨後他們到會客室去找,又到奧爾迦·德米特利耶芙娜的房間里去找。

這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鐘了。尼古拉·葉甫格拉菲奇知道他妻子一時不會回家,至少要到早晨五點鐘左右才回 來。他不相信她,每逢她很久不回來,他總是睡不著,苦惱,同時看不起她的妻子,看不起她的床,看不起那面鏡子,看不起她那精美的糖果盒,看不起每天總有人送給她並且弄得整個房子里瀰漫著花店的濃香的那些鈴蘭和風信子。在這樣的夜晚,他總是變得小氣,任性,吹毛求疵,現在他就十分需要昨天他弟弟打來的電報,其實這個電報除了慶賀節日以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

在他妻子的房間里,他在桌子上一個信箋盒下面找到一 份電報,匆匆看了一眼。電報是由一個署名Michel①的人從蒙特卡洛打給他的岳母,要她轉給奧爾迦·德米特利耶芙娜的。……那電文醫師一個字也看不懂,因為用的是外國文字,大概是英文吧。

「這個米謝爾是誰?為什麼從蒙特卡洛打電報來?為什麼打給我的岳母?」

他在七年來的婚姻生活當中已經習慣於懷疑,猜測,抓住罪證。他不止一次地想到,由於這種家庭里的訓練,他現在可以做一名出色的暗探了。他走到書房裡,開始思考,立刻想起一年半以前他跟妻子一塊兒到彼得堡,跟現在擔任交通局工程師的中學同學一塊兒在久勃飯店裡吃早飯,這位工程師給他和他妻子介紹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名字叫米哈依爾·伊凡內奇,姓很短,而且有點怪:利斯②。過了兩個月,醫師在他妻子的照片簿上看見這個年輕人的照片,照片上有法文的題詞:「紀念現在,希望將來;」後來他有兩次在他岳母家裡見到他本人。……這正好發生在那樣一段時期:他妻子開始常常出門,要到早晨四五點鐘才回到家裡,老是要求他替她辦理出國護照,可是他回絕她,於是他們家便整日里發生很厲害的口角,弄得他見到僕人都覺得難為情。

半年前醫師的同事診斷他得了肺病,勸他丟開一切,到克里米亞去。奧爾迦·德米特利耶芙娜聽到這個消息,裝出很驚恐的樣子。她開始跟丈夫親熱,反覆說明克里米亞又冷又乏味,最好到尼斯③去,又說她要一塊兒去,在那兒照料他,看護他,愛撫他。……現在他才明白他妻子為什麼單單想到尼斯去,原來她的米謝爾就住在蒙特卡洛。

他拿過英俄字典來,翻譯電文里的詞,揣測那些詞的含義,漸漸湊成這樣的句子:「為我親愛的情人的健康乾杯,一 千次吻她的小腳。急盼來臨。」他暗自想像,假如他同意跟他妻子一塊兒到尼斯去,他就會扮演一種多麼滑稽而可憐的角色。他氣得差點哭出來,十分激動地在各個房間里走來走去。

他的自尊心,他的平民的反感,在他心裡翻騰起來。他憎惡得握緊拳頭,皺起眉頭,問他自己:他,一個鄉村教士的兒子,一個受過宗教學校教育的學生,一個直心腸的、粗魯的、以外科醫師為業的人,怎麼會甘願當這個軟弱的、無聊的、出賣靈魂的、下流的人的奴隸,那麼丟臉地受這個人的轄制?

「小腳!」他揉皺那張電報,嘟噥說。「小腳!」

自從他愛上她,向她求婚,隨後跟她共同生活七年以來,在他的回憶里留下的就只有一頭香噴噴的長髮,一團柔軟的花邊,一雙確實很小很美的腳。直到現在,他的手上和臉上似乎還保留著從舊日的擁抱中留下的絲綢和花邊的感覺,別的就什麼也沒有了。要是不算上發癔症、尖叫、責難、威脅、老臉皮的和負心的謊話,那就真的再也沒有什麼別的了。……他記起從前在鄉下他父親的家裡,往往會有一隻鳥無意中從院子里飛進屋裡來,開始猛烈地撞擊玻璃,打翻各種物件,如今這個女人也是從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圈子裡飛進他的生活,把他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他一生中最好的歲月象在地獄裡那樣度過,幸福的希望破滅了,受到了嘲弄,他的健康喪失了,他的各個房間里滿是庸俗的、妓院般的擺設。他每年掙一萬盧布,卻無論如何也抽不出哪怕十個盧布來匯給他的身為教士妻子的母親,而且已經欠下一萬五千盧布的債務,立了借據。看來,即使他家裡住上一夥強盜,他的生活也不致象目前這樣,因為有了這個女人而變得這麼令人絕望,這麼不可救藥地殘破。

他咳嗽起來,不住地喘氣。應該躺到床上去,暖和一下才對,可是他做不到,仍舊在各個房間里走來走去,或者挨著桌子坐下,拿起一管鉛筆煩躁地在紙上畫著,信手寫道:「試筆。……小腳。……」將近五點鐘,他渾身衰弱,把一切罪責都加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了。這時候他覺得,假如奧爾迦·德米特利耶芙娜嫁給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能夠對她產生良好的影響,那麼,誰知道呢,說不定最後她會成為一個善良、誠實的女人;而他呢,卻摸不透別人的心理,不懂得女人的心,況且他又不招人喜歡,粗魯。……「我的壽命已經不長了,」他想,「我是個死人了,不應該妨礙活人。現在,實際上,再堅持我的某些權利,未免古怪而愚蠢。我索性跟她說穿,讓她到她心愛的人那兒去好了。

……我跟她離婚吧,由我來承擔罪名就是。「

奧爾迦·德米特利耶芙娜終於回來了,照她原來的打扮,穿著白斗篷,戴著帽子,穿著套鞋,走進他的書房裡來,往圈椅上一坐。

「那個討厭的胖孩子,」她說,呼呼地喘氣,哭出來了。

「簡直不老實,真可惡,」她說,跺一下腳。「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

「什麼事啊?」尼古拉·葉甫格拉菲奇問,朝她走去。

「剛才大學生阿扎爾別科夫送我回家,把我的手提包弄丟了,手提包里有十五個盧布呢。這錢是我在我媽那兒拿的。」

她哭得挺傷心,象個小姑娘一樣,不但她的手絹,就連她的手套也給淚水沾濕了。

「那有什麼辦法呢!」醫師嘆道。「丟了就丟了,別去管它了。你安靜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又不是財主,能夠這麼不在乎錢。他說他會還我錢,可是我不相信,他窮。……」她的丈夫請求她安靜下來,聽他講話,可是她不住地說那個大學生,說她丟掉的那十五個盧布。

「哎,明天我給你二十五個盧布就是,只求你別再說了,勞駕!」他生氣地說。

「我得換掉衣服啊!」她哭著說。「要是我穿著皮大衣,我就不能嚴肅地講話!你也真是古怪!」

他幫她脫掉皮大衣和套鞋,同時聞到白葡萄酒的氣味,她吃牡蠣的時候總愛喝這種酒(儘管她生得嬌小,卻吃得很多,喝得也不少)。她到她的房間去了,過不多久就走回來,已經換好衣服,撲了粉,眼睛上帶著淚痕,坐下來,整個身子裹在她那件單薄的、鑲著花邊的、寬大的長外衣里。在一大堆粉紅色的波紋當中,她丈夫只看得見她蓬鬆的頭髮和穿著拖鞋的小腳。

「你想談什麼呢?」她問,在圈椅上搖晃著身子。

「喏,我無意中看到了這個,……」醫師把電報遞給她,說。

她看完電報,聳了聳肩膀。

「這有什麼呢?」她說,身子搖晃得更厲害了。「這是普通的新年賀電,沒有別的意思。這裡面沒有什麼秘密。」

「你料著我看不懂英文。不錯,我不懂英文,可是我有字典。這是利斯打來的電報,他為他的情人的健康乾杯,吻你一千次。可是,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吧,……」醫師匆匆地接著說。「我根本不打算責備你,或者吵一架。吵架也好,責備也好,都鬧得夠了,現在也該結束了。……我想對你說的是這個:你現在自由了,你想怎麼生活就可以怎麼生活了。」

他們沉默了一忽兒。她輕聲哭起來。

「我讓你此後不必再做假和說謊了,」尼古拉·葉甫格拉菲奇接著說。「要是你愛這個年輕人,你自管去愛,要是你想到國外去找他,你也自管去找。你年輕,健康,我呢,已經成了殘廢人,活不長了。一句話,……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心情激動,講不下去了。奧爾迦·德米特利耶芙娜哭著,用一種自己憐惜自己的口氣承認她愛利斯,常跟他一塊兒坐車出城去兜風,常到他的旅館房間去,她目前也確實很想到國外去。

「你看,我什麼也沒有隱瞞,」她嘆了一口氣,說。「我的整個靈魂都敞開了。我再一次要求你,請你寬宏大量,給我辦個護照!」

「我再說一遍:你現在自由了。」

她換了個位子,坐得離他近一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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