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又過了幾年。斯塔爾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氣喘吁吁,走起路來總是仰著腦袋。每逢他大腹便便、紅光滿面地坐在鈴聲釘當的三套馬車上,而那個同樣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潘捷萊蒙,坐在車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後腦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著迎面而來的行人叱喝著:「靠右,右邊走!」——這幅景象可真夠威風的:似乎這坐車的不是人,而是異教的神靈。他在城裡的業務十分繁重,忙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他已經有了一處莊園,兩幢城裡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圖的房產。每當他在信貸合作社聽說某處有房出售時,他就毫不客氣地闖進去,走遍每個房間,全然不管那些沒穿好衣服的婦女和孩子正驚恐地瞧著他,用手杖捅著所有的房門,問:
「這是書房嗎?這是卧室嗎?這算什麼?」
他一面說,一面氣喘吁吁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他要操勞的事很多,但他仍然不放棄地方醫師的職位。他貪得無厭,總想兩頭都兼顧著。在佳利日,在城裡,大家都只叫他「姚內奇」①。「這個姚內奇要去哪兒?」或者「要不要請姚內奇來會診?」
①直呼父稱,表示不客氣。
大概是他的喉部脂肪過多,他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他的性格也變了,變得難以相處,動輒發怒。他給病人看病的時候,總愛發脾氣,不耐煩地用手杖敲地板,用他那難聽的聲音叫喊。
「請您只回答我的問題!別說廢話!」
他孤身一人,過著寂寞無聊的生活,任什麼也提不起他的興趣。
他住在佳利日的這些年月,他對科季克的愛情算是他唯一的、恐怕也是最後的歡樂。每天晚上他在俱樂部里玩「文特」,然後獨自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吃晚飯。一個年齡最大、最穩重的侍者伊凡伺候他用餐,給他送上第十六號拉斐特紅葡萄酒。俱樂部里所有的人,上至主任,下至廚師和侍者,都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個個都盡心竭力地奉迎他,惟恐他突然大發脾氣,拿手杖敲地板。
吃晚飯的時候,他有時轉過身,對別人的談話插上幾句:
「你們這是說什麼?啊,說誰呢?」
有時候,鄰桌有人談到圖爾金家的事,他就問:
「你們說的是哪個圖爾金家?是女兒會彈鋼琴的那一家嗎?」
關於他的情況,能說的也就是這些。
那麼,圖爾金一家人呢?伊凡·彼得羅維奇不顯老,一點兒也沒有變,照舊愛說俏皮話,講各種奇聞軼事。薇拉·約瑟福夫娜照舊高高興興地、真心誠意地、落落大方地朗誦她的小說。科季克每天照舊彈鋼琴,一彈就是三四個小時。她明顯地老了,還常常生病,每年秋天總跟媽媽一道去克里米亞療養。這時,伊凡·彼得羅維奇便到火車站給她們送行,火車開動時,他擦著眼淚大聲叫道:
「再見吧,請啦!」
還揮動著手絹。
一八九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