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別墅》三

葉連娜·伊凡諾芙娜和她的小女兒步行到村子裡來。她們在散步。正巧那天是星期日,婦女和姑娘們穿著花花綠綠的連衣裙到街上來了。羅季昂和斯捷潘尼達並排坐在台階上,對葉連娜·伊凡諾芙娜和她的女孩點頭,微笑,彷彿見了熟人一 樣。十幾個孩子從窗口瞧著她們。他們臉上現出困惑和好奇的神情,嘁嘁喳喳地低聲說:「庫切里哈來了!庫切里哈!」

「你們好,」葉連娜·伊凡諾芙娜說,站定下來;她沉吟一 下,問道:「哦,你們過得怎麼樣?」

「謝天謝地,我們過得還好,」羅季昂回答道,說得很快。

「自然,我們將就著過罷了。」

「我們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呀!」斯捷潘尼達說,笑一笑。「您看得明白,太太,好人,真是窮啊!一家十四口,掙錢的只有兩個人。說起來是鐵匠,可是只有個空名,人家牽馬來釘馬掌,這兒卻沒有煤。沒錢買啊。我們愁死了,太太,」她接著說,笑起來,「嘿,真愁死了!」

葉連娜·伊凡諾芙娜在台階上坐下,摟住她的小女孩,獃獃地想心思;從那小女孩的臉色看來,她的頭腦里也有些不愉快的思想在活動。她在沉思中玩弄著從她母親手裡接過來的一把漂亮的鑲花邊的陽傘。

「窮啊!」羅季昂說。「操心的事很多,我們不住地幹活,沒完沒了。瞧,上帝又不給雨水。……不用說,我們的日子過得不順心喲。」

「你們在這個世界裡生活得苦,」葉連娜·伊凡諾芙娜說,「不過到另一個世界裡,你們就會幸福了。」

羅季昂沒有聽懂她的話,光是對著空拳頭咳嗽一聲作為回答。可是斯捷潘尼達說:「好太太,闊人就是到另一個世界也會過得挺順心。闊人在神像前面點蠟燭,出錢做禮拜,闊人周濟叫化子,可是庄稼人能幹什麼呢?就連在腦門上畫個十字的工夫也沒有,自己又窮得連叫化子都不如,哪兒說得上拯救自己的靈魂。再說,人一窮,罪過就多了,心裡有了苦惱就會不住地罵街,象狗一樣,說不出一句好話,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的好太太,求上帝保佑,別弄到這個地步才好!大概,在這個世界上也好,在另一個世界上也好,幸福我們總歸是得不到的。所有的幸福都讓闊人得去了。」

她講得挺高興。顯然,她早已講慣了她的苦生活。羅季昂也微微地笑;他看到他的老伴這樣聰明,能說會道,心裡很快活。

「闊人舒心,那不過是從表面上來看罷了,」葉連娜·伊凡諾芙娜說。「其實,各人有各人的苦惱。就拿我們來說,我和我丈夫過得不算窮,我們有產業,可是難道我們幸福嗎?我還年輕,可已經有四個孩子;孩子們老是生病,我也有病,經常去找大夫。」

「你有什麼病?」羅季昂問。

「婦女病。我睡不好,頭痛使我不得安寧。比方說,現在我坐在這兒談天,可是我的腦袋不舒服,周身發軟,老實說,與其這個樣子,還不如讓我干最重的活兒好。我的心也不踏實。我經常為我的孩子,為我的丈夫擔心。每家都有每家的苦惱,我們家裡也有。我不是貴族。我的祖父是普通的庄稼人,我父親在莫斯科做買賣,也是個普通人。我丈夫的父母卻有財有勢。

他們不願意讓他跟我結婚,可是他不聽,跟他們吵架,他們直到現在也沒有原諒我們。這就弄得我的丈夫心神不安,常常激動,老是發愁,他愛他的母親,愛得很深。這樣,我心裡也就不踏實了。我心裡難過。「

在羅季昂的小木房旁邊已經有許多農民和村婦站著,聽他們講話。柯左夫也走過來,站住,不時抖動一下他那把狹長的鬍子。雷奇科夫父子也走過來。

「事情很清楚,一個人要是覺得自己不是處於合適的地位,那就不可能幸福而滿意,」葉連娜·伊凡諾芙娜接著說。

「你們各人都有各人的一塊田地,你們人人勞動,也知道為什麼勞動;我的丈夫造橋,一句話,各人有各人的位置。可是我呢?我光是走來走去。我沒有一塊地,我不勞動,我覺得自己象是一個局外人。我說這些話是要你們別從外表下斷語。要是一個人穿得闊氣,有家產,那還不能說,他滿意他自己的生活。」

她站起來要走,拉住她女兒的手。

「我很喜歡你們這個地方,」她說,微微一笑,從她那淡淡的、羞怯的笑容可以看出她確實身體不好,她還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她有著一張蒼白消瘦的臉、兩道黑眉毛、一頭淡黃色的頭髮。那女孩長得跟她母親一樣,頭髮淡黃,臉龐消瘦,模樣秀氣。她們身上發出香水的氣味。

「這條河,這個樹林,這個村子我都喜歡,……」葉連娜·伊凡諾芙娜接著說。「我可能要在這兒住一輩子,我覺得在這兒我的身體會好起來,我會找到我的位置。我想,我一心想,幫助你們,對你們有益,跟你們接近。我知道你們窮苦,至於我不知道的情況,我也能用我的心感覺出來,揣摩出來。我有病,身子弱,我也許已經不可能按我的心意改變我的生活了。不過我有兒女,我要盡我的力量教育他們,要他們跟你們處熟,喜愛你們。我要經常開導他們,要他們知道他們的生命不是屬於他們自己,而是屬於你們的。只是我懇切地請求你們,央告你們,要信任我們,跟我們和好地生活下去。我的丈夫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不要惹他激動,不要招他生氣。他對一丁點小事都敏感,比如昨天,你們的牲口闖到我們的菜園裡來,你們有人拆毀我們養蜂場的籬笆,這樣對待我們,惹得我的丈夫又急又氣。我請求你們,」她用央告的聲調接著說,把兩隻手按在胸口上,「我請求你們,對待我們要象對待好鄰居一樣,讓我們和睦相處!俗語說得好:勉強維持的和睦總比真正爭吵強,不要買田產,而要買鄰居。我再說一遍,我丈夫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如果一切都順利,那我就應許你們,凡是我們的能力辦得到的事情,我們都會去做。我們會修路,我們會給你們的孩子造學校。我應許你們。」

「那我們當然太謝謝了,太太,」老雷奇科夫眼睛瞧著地下,說,「您是受過教育的,您懂得多。不過呢,比方說,在葉烈斯涅沃村有個沃羅諾夫,是個富足的農民,也答應造一所學校,嘴上也說,『我給你們辦這個,辦那個,』可是只搭了個房架子就不管了,後來硬逼著鄉里人蓋房頂,造完,花了上千的盧布。沃羅諾夫倒不在乎,他光是摩挲一下鬍子就算了,可是鄉里人就不好受了。」

「那是一隻烏鴉②,現在呢,又有一隻白嘴鴉飛過來了,」柯左夫說,眨巴一下眼睛。

響起了笑聲。

「我們用不著辦學校,」沃洛德卡陰沉地說。「我們的孩子到彼得羅夫斯科耶村去上學,那就讓他們還是到那兒去好了。

我們不要辦什麼學校。「

不知怎的,葉連娜·伊凡諾芙娜忽然有點膽怯了。她臉色發白,一下子顯得瘦了,縮起身子,彷彿給什麼粗硬的東西碰了一下似的,她再也沒說一句話就走了。她越走越快,頭也不回 .

「太太!」羅季昂叫道,跟著她走過去。「太太,等一等,我有話要跟您說。」

他跟在她後面,沒有戴帽子,輕聲說著,彷彿要飯似的:「太太!等一等,我有話要跟您說。」

他們走出村子,葉連娜·伊凡諾芙娜走到一棵老花楸樹的樹蔭底下,在不知什麼人的板車旁邊站住。

「你別生氣,太太,」羅季昂說。「這沒什麼!你忍一忍吧。

忍上兩年就好了。你自管在這兒住下去,忍一忍,往後就沒事了。我們這兒的老百姓都好,都安分,……老百姓挺不錯,我對您說的全是真話。你別理睬柯左夫和雷奇科夫父子,至於沃洛德卡,你也別理他,他是我的傻小子:人家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另外那些人都本分,一聲不響。……有的人,你知道,很想憑良心說句話,給你打抱不平,可是說不出來。這種人有靈魂,有良心,可就是缺舌頭。你別生氣,……忍一忍吧。……這沒什麼!「

葉連娜·伊凡諾芙娜瞧著那條寬闊、平靜的河,獃獃地想心思,眼淚淌下她的臉頰。這眼淚使得羅季昂心慌意亂,他自己也差點哭了。

「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嘟噥說。「忍它兩年吧。造學校也可以,修路也可以,只是不要一下子都做。……你,比方說,打算在這個高坡上種糧食,那就先得拔掉野草,搬開所有的石頭,然後耕地,折騰來,折騰去。……對老百姓呢,你明白,也得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直到叫他們心服了為止。」

那一群人離開羅季昂的小木房,在街上走著,往花楸樹這邊移動。他們唱起歌來,拉響手風琴。他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媽媽,我們離開這兒吧!」小女孩說,臉色蒼白,依偎著母親,渾身發抖。「走吧,媽媽!」

「到哪兒去?」

「到莫斯科去。……我們走吧,媽媽!」

小女孩哭起來。羅季昂急壞了,滿臉大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根又小又彎,象月牙似的、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