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別墅》二

雷奇科夫父子在自家的草地上逮住兩匹供使役的馬,一 匹矮馬、一頭鼻面大的阿爾加烏茲種牛犢,他們就跟鐵匠羅季昂的兒子,頭髮火紅色的沃洛德卡一塊兒把這些牲口趕進村子。他們叫來村長,邀集證人,去查看踏壞的草地。

「好哇,行啊!」柯左夫眨巴著眼睛說。「行啊!看他們現在怎麼辦,這些工程師。你當是沒有王法了?好哇!去叫巡官來,告他一狀!……」「告他一狀!」沃洛德卡附和道。

「這事就這麼算了,那我可不幹!」小雷奇科夫嚷道,嗓門越來越高,這樣一來他那張沒有鬍子的臉似乎越發肥了。「他們這是什麼派頭啊!要是由著他們的性兒干,那他們就把草地都糟踏了!你們可沒有權利欺壓老百姓!現在沒有農奴了!」

「現在沒有農奴了!」沃洛德卡附和道。

「咱們當初沒有這座橋也活下來了,」老雷奇科夫陰沉地說,「咱們又沒有要他造橋,咱們要橋幹什麼用!咱們用不著!」

「弟兄們,正教徒們!這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好哇,行啊!」柯左夫眨巴著眼睛說。「瞧他們現在怎麼辦!什麼地主喲!」

他們走回村裡,小雷奇科夫一面走,一面不住地用拳頭捶胸膛,一路叫喊著,沃洛德卡也跟著喊叫,附和他的話。這當兒,在村子裡,在那頭良種的牛犢和馬匹四周,圍上了一大群人。那頭牛犢很窘,從眉毛底下往上看,可是忽然低下嘴去湊近地面,揚起後腿,跑了起來。柯左夫嚇了一跳,朝它揮動手杖,大家哈哈大笑。後來他們把牲口關起來,等待著。

傍晚工程師打發人送來五個盧布,賠償踏壞的草地。那兩匹供使役的馬,那匹矮馬和那頭牛犢,又餓又渴,回家去了,它們搭拉著腦袋,象是自覺有罪,彷彿是被人拉去執行死刑似的。

雷奇科夫父子、村長和沃洛德卡拿到五個盧布以後,就坐船過河,到對岸的克里亞科沃村去了。村裡有一家酒店,他們在那兒開懷暢飲了好半天。可以聽見他們唱歌和小雷奇科夫喊叫的聲音。本村的婦女通宵沒有睡覺,放心不下。羅季昂也沒有睡。

「這事可不妙,」他說,翻來覆去,不住地嘆氣,「老爺一發脾氣,往後可就要吃官司了。……他們得罪了老爺。……唉,他們得罪了老爺,這可不好啊。……」有一回 ,一些農民,包括羅季昂在內,到本村的樹林里去劃分草場。他們在回家的路上遇見工程師。他上身穿一件紅布襯衫,下面穿一雙高統皮靴,身後跟著一條獵狗,吐出很長的舌頭。

「你們好,弟兄們!」他說。

農民們站住,脫掉帽子。

「我早就想跟你們談一談了,弟兄們,」他接著說。「事情是這樣的。從今年一開春,你們的牲口就天天到我的花園和樹林里來,什麼都踩壞了,豬把草地拱得坑坑窪窪的,菜園全給糟踏,樹林里的小樹都毀了。你們的那些牧人簡直叫人沒辦法,你好好要求他們,他們卻出口傷人。我的草地天天給踩壞,我都沒有怎麼樣,我沒有罰過你們錢,也沒有告過你們狀,可是你們卻把我的馬和牛扣住不放,硬拿去我五個盧布。這樣對嗎?難道這象做鄰居的樣子嗎?」他接著說,他的聲調那麼柔和,婉轉,目光也不嚴厲。「難道正派人該這樣辦事嗎?一個星期以前你們有人砍掉我樹林里的兩棵小橡樹。你們把通到葉烈斯涅沃村去的道路掘壞了,現在我只好繞三俄里的彎路。你們為什麼處處跟我作對呢?看在上帝面上,你們說說看,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事呢?我和我的妻子極力要跟你們和和睦睦地相處,我們盡心竭力幫助農民。我的妻子是個善良的、熱心腸的女人,她沒少幫助過人,她的心愿就是做一些對你們和你們的孩子有益的事。你們呢,卻對我們以怨報德。你們不公平,弟兄們。你們好好想一想吧。我懇切地請求你們好好想一想。我們象對待自己人那樣對待你們,你們也該照這樣還報我們才是。」

他說完,便轉身走了。農民們又站了一忽兒,戴上帽子,也走了。別人對羅季昂說話,他素來不是按照對方的意思去理解,而總是按他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這一次他嘆口氣,說:「得還錢了。他說,弟兄們,你們該還錢了。……」他們默默地走回村子。羅季昂回到家裡,禱告一下,脫掉靴子,跟他的妻子並排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他和斯捷潘尼達在家裡總是並排坐著,到了街上總是並排走路,他們吃喝睡覺總是在一塊兒,他們越老,相愛得越深。他們的小木房裡又擠又熱,到處都是小孩子,有的在地下,有的在窗台上,有的在爐台上。……斯捷潘尼達儘管上了年紀,卻還在生孩子。現在,看著這一群孩子,很難分清哪個是羅季昂的孩子,哪個是沃洛德卡的孩子。沃洛德卡的妻子盧凱麗雅是個年輕而難看的女人,生著暴眼和鳥喙樣的鼻子,正在揉木桶里的麵糰。沃洛德卡本人坐在爐台上,搭拉著兩條腿。

「在大路上,靠近尼基達的蕎麥地……工程師帶著一條小狗。……」羅季昂歇了會兒,開口了,搔著兩肋和胳臂肘。「他說,得還錢。……還錢,他說。……有錢沒錢,每家都得出十個戈比。他們把老爺得罪苦了。我替他難過。……」「我們當初沒有橋也活下來了,」沃洛德卡說,眼睛沒有看著任何人。「又不是我們要造橋。」

「瞧你說的!橋是公家造的。」

「我們不要。」

「人家又沒有問你要不要。你多什麼嘴!」

「『人家又沒有問你』……」沃洛德卡譏誚地重複他的話說。「我們又不坐車到什麼地方去,要橋幹什麼?要過河,坐小船也能過去嘛。」

有人在外面敲窗子,敲得那麼用勁,似乎整個小木房都顫動起來了。

「沃洛德卡在家嗎?」小雷奇科夫的說話聲響起來。「沃洛德卡,出來,走!」

沃洛德卡從爐台上跳下地,開始找他的帽子。

「別去了,沃洛德卡,」羅季昂膽怯地說。「別跟他們一塊兒去,兒子。你傻,跟小孩子一樣,他們不會教你干出什麼好事來的。別去了!」

「別去了,兒子!」斯捷潘尼達央告說,眫著眼睛,要哭出來了。「他們大概是叫你上酒館去。」

「『上酒館』……」沃洛德卡學著她的話說。

「又要喝醉酒回來了,狗東西!」盧凱麗雅說,惡狠狠地瞧著他。「去,去,巴不得讓酒把你活活燒死才好,沒尾巴的魔鬼!」

「喂,你閉嘴!」沃洛德卡叫道。

「他們把我嫁給這麼一個蠢貨,斷送了我這苦命的孤兒,這個紅頭髮的酒鬼,……」盧凱麗雅哭起來,伸出一隻粘滿了面的手擦著臉。「叫我的眼睛別再瞧見你才好!」

沃洛德卡打她一個耳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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