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谷里》八

尼基福爾給送到地方自治局的醫院裡去,將近黃昏,他死在醫院裡。麗巴不等人家來接她,就用小被子包起屍體,帶回 家去了。

這醫院是不久以前新建的,安著大窗子,高高地坐落在一 座山上,在夕陽照耀下,整所房子發亮,好象裡面著了火似的。

山下有一個村子。麗巴順著大路走下坡去,還沒走到村子,就在一個小池塘旁邊坐下來。有一個女人牽著一匹馬來飲水,馬卻不肯喝。

「你還要怎麼樣呢?」女人輕聲對馬說,沒了主意。「你還要怎麼樣呢?」

一個穿紅襯衫的男孩坐在水邊,洗他父親的靴子。此外,村裡也好,山上也好,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了。

「它不喝,……」麗巴瞧著那馬,說。

後來,女人牽著馬,男孩拿著靴子,都走了。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太陽蓋上金黃和火紅色的錦緞,躺下睡覺了。長條的雲,紅的,紫的,鋪滿天空,保衛著太陽的安寧。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隻大麻鴴在叫,聲音哀傷而低沉,好象一條關在板棚里的母牛在叫。這種神秘的鳥叫聲每年春天都聽得見,可起誰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兒,住在什麼地方。在山頂上醫院附近,在池塘邊的灌木叢中,在村子後邊,在四周的田野里,夜鶯婉轉地啼鳴著。杜鵑數著什麼人的年紀,數啊數的就亂了套,又從頭數起。池塘里那些青蛙氣沖沖地彼此呼喊,拚命地叫,人甚至能聽得清那些話:「你就是這種東西!你就是這種東西!」好熱鬧啊!這些生物這麼唱啊嚷的,彷彿是故意要在這春夜吵得誰也睡不著覺,好讓大家,就連氣憤的青蛙也包括在內,愛惜而且享受每一分鐘。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啊。

一彎銀白色的新月在天空照耀,星星很多。麗巴不記得自己在池塘旁邊坐了多久,可是等到她站起來往前走,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已經睡著,一點燈火也沒有了。大概還得走十二俄里路才能到家,可是她十分乏力,也沒法動腦筋去想該怎樣走。

月亮時而在前面照耀,時而在右邊照耀。那隻杜鵑仍舊不斷地叫喚,嗓子已經叫啞,而且帶一點笑音,彷彿在嘲弄她:「喂,注意啊,你要迷路了!」麗巴加緊步子走去,腦袋上的頭巾丟了。

……她瞧著天空,心想:現在她孩子的靈魂在哪兒呢?它究竟在跟著她走呢,還是高高地在繁星中間飄蕩,不再想到他母親了?啊,夜裡在曠野上走路是多麼孤單啊,特別是聽著四周的歌聲,自己卻唱不出來,處在不斷的歡呼聲中,自己卻高興不起來,而那同樣孤單的月亮,不管時令是春天還是冬天,不管人們活著還是死去它都不在心上,只顧從天空望著下界。……心裡痛苦的時候,沒有人作伴是難受的。要是她母親普拉斯科維雅,或者「拐杖」,或者廚娘,或者某個農民跟她在一起,那就好了!

「布—布!」大麻鴴叫道。「布—布!」

忽然清楚地傳來人的說話聲:

「套車,瓦維拉!」

在她前面,道路旁邊,燒著一堆篝火:火焰已經沒有了,只剩下一堆紅炭在發亮。她可以聽見馬在嚼草。黑暗中顯出兩輛大車的輪廓,一輛車上有一個大桶,另一輛比較矮的大車上有些麻袋。另外還顯出兩個人影,一個牽著一匹馬去套車,一 個手抄在背後,一動不動地站在火邊。有一隻狗在車子附近狺狺狂吠起來。那個牽著馬的人站住,說:「好象有人順大路走過來了。」

「沙利克,不準叫!」另一個人吆喝狗。

從聲調聽得出來,這另一個人是個老頭兒。麗巴站住,說:「求上帝保佑你!」

老人走到她面前,停了一停才回答說:

「你好!」

「你們的狗不咬人吧,老爺爺?」

「不咬,走吧。它不會碰你的。」

「我本來在醫院裡,」麗巴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的兒子在那兒死了。現在我把他帶回家去。」

老人聽了這些話,大概覺得不痛快,因為他走開了,匆匆地說:「沒關係,我的好人兒。這是上帝的旨意。你別磨蹭啊,小夥子!」他對他的旅伴說。「你倒是快一點啊!」

「你的套包子沒有了,」青年說。「我沒看見。」

「瓦維拉,拿你簡直沒辦法!」

老人拾起一小塊炭,對它吹了吹,它只照亮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後來,他們找到了套包子,他就帶著那點亮光走到麗巴跟前,瞧她一眼,他的目光流露出憐憫和溫情。

「你做娘了,」他說,「凡是做娘的都心疼自己的孩子。」

他說完,嘆口氣,搖搖頭。瓦維拉往火上丟了點東西,把火踩熄,四周立刻很黑了。眼前的景象消失了。跟先前一樣,只有田野、繁星點點的天空、鳥兒那種吵得彼此睡不著覺的鳴叫聲。秧雞好象就在燒篝火的那個地方啼叫。

可是過了一分鐘,那兩輛車子、老人、高高的瓦維拉,又可以看清楚了。車子上了路,吱吱嘎嘎地響著。

「你們是侍奉神的人吧?」麗巴問老人。

「不是的。我們從菲爾薩諾沃來。」

「剛才你瞧我一眼,我的心就鬆動了。那小夥子也挺斯文。

我當你們一定是侍奉神的人呢。「

「你要上很遠的地方去嗎?」

「到烏克列耶沃村去。」

「上車吧,我們把你送到庫茲敏基。到了那兒你就照直往前走,我們就往左拐彎了。」

瓦維拉坐上那輛載著桶子的大車,老頭子和麗巴坐上另外一輛。車子慢騰騰地走著,瓦維拉的車子在前面。

「我的小兒子受了一天的罪,」麗巴說。「他睜著一對小眼睛瞧我,什麼話也沒說。他想要說話,可又不會說。上帝啊!天上的聖母!我難受得老是倒在地上。我站啊站的,就倒在床旁邊了。告訴我,老爺爺,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孩子臨死前要受那麼大的苦?大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受過了苦,犯的罪就得到了寬忽,可是一個小孩子,沒犯過什麼罪,為什麼也要受苦呢?為什麼呢?」

「誰知道呢!」老人回答。

他們坐著車默默地過了半個鐘頭。

「人總不能樣樣事情都知道:怎麼樣啦,為什麼啦,」老人說。「鳥兒註定了不生四個翅膀,只生兩個,因為有兩個翅膀也就能飛了。所以人也註定了不能樣樣事情都知道,只能知道一 半或者一半的一半。人為了生活該當知道多少,就知道多少。」

「我還是走路輕鬆一點,老爺爺。此刻我的心抖得什麼似的。」

「不要緊,坐著吧。」

老人打個呵欠,在嘴上畫十字。

「不要緊,……」他又說一遍。「你的苦惱還算不得頂厲害的苦惱。人的壽命是長的,往後還會有好日子,也有壞日子,什麼事都會來的。俄羅斯母親真大呀!」他說,往左右兩邊看了一 看。「我走遍了俄羅斯,什麼都見識過,你相信我的話吧,好孩子。將來會有好日子,也會有壞日子。早先,我做過我們村子的代表,到西伯利亞去,到過黑龍江,到過阿爾泰山,在西伯利亞住過,在那兒墾過地,後來想念俄羅斯母親,就回到家鄉來了。我們走著回到俄羅斯來,我記得我們有一回坐渡船,我啊,要多瘦有多瘦,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凍得發僵,啃著麵包皮。渡船上有一位過路的老爺——要是他下世了,那就祝他升天堂——憐恤地瞧著我,流下了眼淚。『唉,』他說,『你的麵包是黑的,你的日子也是黑的。……」等我到了家,正好應了那句俗話:家徒四壁。我有過老婆,可是我把她留在西伯利亞,她葬在那兒了。所以我就做長工過日子。你猜怎麼樣?我告訴你吧:打那時候起,我過過壞日子,可也過過好日子。眼下,我卻還不想死,好孩子,我還想再活上二十年呢。這樣說來,還是好日子多。我們的俄羅斯母親真大喲!「他說,又瞧了瞧兩邊,還回頭看了一眼。

「老爺爺,」麗巴問,「人死了,他的靈魂在人世間還要待上多少天?」

「誰知道呢!這得問問瓦維拉,他上過學。眼下,學校里什麼都教。瓦維拉!」老人招呼他。

「啊!」

「瓦維拉,人死了,他的靈魂在人世上還要待多少天啊?」

瓦維拉勒住馬,等到馬站住才答話:

「九天。我叔叔基里拉死後,他的靈魂在我們的木房裡還待了十三天呢。」

「你怎麼知道?」

「爐子里一連十三天有敲敲打打的聲音嘛。」

「哦,行了。走吧,」老人說。看得出來,他一點也不相信那些話。

到了庫茲敏基附近,大車拐彎,上了大道,麗巴就照直走下去。這時候天已經亮了。她走下坡,進了峽谷,烏克列耶沃村的農舍和教堂蒙在霧裡。天氣很冷,她覺得那隻杜鵑彷彿還在叫似的。

麗巴回到家的時候,牲口還沒放出來,大家都在睡覺。她就在門廊上坐下,等著。第一個走出來的是老頭子,他只瞧了她一眼,就立刻明白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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