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谷里》六

早就傳來消息,說是阿尼西木因為偽造和使用假錢而被關在監牢里。好幾個月過去了,大半年過去了,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開始了。家裡的人也好,村子裡的人也好,對阿尼西木關在監牢里這件事都已經習慣了。誰要是晚上走過這所房子或者這個小鋪,就會想起阿尼西木關在監牢里;每逢鄉村墓地里響起鐘聲,不知怎的,也會使人想起他在坐牢,等候審判。

彷彿有個陰影罩住了這所庭院似的,正房變得陰暗了,房頂生了銹,那扇沉甸甸的、包著鐵皮的店門上,綠漆退了色,或者用聾子的話來說,就是「起繭子」了。老崔布金自己也好象變得陰暗了。他的頭髮和鬍子很久沒有修剪,看上去亂蓬蓬的。

他也不再一縱身跳上馬車,也不再吆喝乞丐:「上帝才養活你們!」他的精力衰退了,這在各方面都看得出來。人們已經不大怕他,警官雖然仍舊按期接受他的賄賂,可是卻把他的鋪子告了一狀。老頭子已經三次被傳到城裡去,為了賣私酒而受審。

由於證人沒有出庭,這案子不斷地拖下去,老頭子給搞得筋疲力盡了。

他常坐車去探望兒子,請律師,遞呈文,贈給某個教堂一 面神幡。他送給囚禁阿尼西木的監獄看守一個銀制的茶杯托,琺琅上刻著字:「靈魂知分寸」。另外他還送了一把長的小匙子。

「沒有人替我們張羅一下,好好張羅一下,」瓦爾瓦拉說。

「唉,嘖嘖。……你應當去求一位老爺給主要的長官寫封信才好。……至少可以讓他交保釋放嘛!……何必折磨那小夥子呢?」

她也難過,可是卻長得更胖更白了。她照舊點亮自己屋子裡聖像前面的油燈,監督著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用果醬和蘋果軟糕招待賓客。聾子和阿克辛尼雅在鋪子里做生意。一 個新的事業正在進行,那就是布喬基諾的磚廠。阿克辛尼雅差不多天天坐著馬車上那兒去。她親自趕車,每逢遇見熟人,總是伸出脖子去,活象嫩黑麥中間的一條蛇,天真而謎樣地笑著。麗巴在大齋以前生了個娃娃,現在老是逗著娃娃玩。那是個一丁點兒大的、瘦瘦的、可憐樣的小娃娃,奇怪的是他居然會哭,會看,居然算是一個人,甚至起了個名字叫尼基福爾。他躺在搖籃里,麗巴走到門口去,向他鞠躬,說:「您好啊,尼基福爾·阿尼西梅奇!」

然後她連忙跑到他身邊去吻他。接著她又走到門口去,鞠躬,說:「您好啊,尼基福爾·阿尼西梅奇!」

他呢,舉起他那兩條小小的紅腿。他的哭聲和笑聲混在一 起,跟木匠葉里扎洛夫一樣。

臨了,審判的日子確定了。崔布金提前五天動身趕去。隨後,傳說有些奉命作證的農民被傳去了,他們的一個老工人也接到傳票,動身趕去了。

審判是在星期四 .可是星期日已經過去了,崔布金還沒回 來,一點消息也沒有。到星期二將近黃昏,瓦爾瓦拉坐在敞開的窗口,留心聽著:老頭子回來沒有。麗巴在隔壁房間里逗她的娃娃玩。她用雙手托住他,把他往上舉,欣喜地說:「你會長得挺大,挺大!將來做個莊稼漢,咱們一塊兒去打短工!一塊兒去打短工!」

「得了,得了!」瓦爾瓦拉生氣地說。「虧你想得出,要打什麼短工,傻孩子!他將來要做商人的!……」麗巴輕聲唱著,可是過了一會兒就忘了,又開口說:「你會長得挺大,挺大,將來做個莊稼漢,咱們一塊兒去打短工。」

「瞧,她又說起來了!」

麗巴把尼基福爾抱在懷裡,站在門口,問:「媽媽,為什麼我這麼愛他?為什麼我這麼憐惜他?」她用發顫的聲音接著說,淚水在她的眼睛裡閃閃發亮。「他是什麼?

他是怎麼一個人?輕得象一片羽毛,一小塊麵包,可是我愛他,把他當做真正的人那樣愛他。對,他什麼事也不會做,話也不會說,可是我憑他的小眼睛完全明白他要什麼。「

瓦爾瓦拉豎起了耳朵:晚班車到達火車站的響聲傳到了她這兒。老頭子來了嗎?她不再聽麗巴講話,也沒弄明白麗巴說了些什麼,沒理會時間怎樣過去,光是周身發抖,這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強烈的好奇心。她看見一輛大車裝滿農民,轆轆響著,很快地滾過門前。那是從火車站回來的證人。大車經過小鋪的時候,老工人跳下車,走進了院子。她聽見院子里有人招呼他,問他話。……「判決褫奪公權,沒收所有的財產,」他大聲說,「流放西伯利亞,判處六年苦役。」

她看見阿克辛尼雅從小鋪後門走出來,她本來在賣煤油,一隻手拿著一個瓶子,一隻手拿著一個漏斗,嘴裡銜著幾枚銀幣。

「公公在哪兒?」她咬字不清地問。

「在火車站,」工人回答,「『過一會兒,等到天黑一點,』他說,『我再回去。』」等到全家都知道阿尼西木被判了苦役,廚娘就在廚房裡忽然哀號起來,就象哭死人似的,她自以為這樣做才合乎禮節:「阿尼西木·格利果雷奇啊,漂亮的小鷹啊,你這樣一走,撇下我們有誰來管喲。……」那些狗驚恐地叫起來。瓦爾瓦拉跑到窗口,憂愁地走來走去,用儘力氣提高嗓音,吆喝廚娘:「閉嘴,斯捷潘尼達,閉嘴!看在基督份上,別折磨我們!」

她們忘了燒茶炊,什麼也顧不上了。只有麗巴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仍舊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娃娃身上。

臨到老頭子從火車站回來,她們都沒再問他什麼話。他跟她們打過招呼,就一言不發地在各個房間里走進走出;他沒吃晚飯。

「沒有人出頭張羅一下嘛,……」瓦爾瓦拉等到房間里只剩他倆的時候,說。「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去請託一位老爺才對,當時你不聽。……應該遞一份呈文上去。……」「我想過辦法的!」老頭子擺一擺手說。「阿尼西木判罪以後,我去找過那位替他辯護的先生。『現在沒法子了,』他說,『時機太遲了。』阿尼西木自己也這樣說,時機太遲了。不過我走出法庭以後,仍舊請了個律師,而且預先付給了他一筆錢。

我等一個星期再上那兒去。這要托上帝的福了。「

老頭子又一聲不響地走遍各個房間。等到他回到瓦爾瓦拉身邊,他說:「我一定病了。我的腦袋有點……迷迷糊糊。我的思想亂了。」

他關上門,免得讓麗巴聽見,接著輕聲說:「我擔心錢。你還記得阿尼西木在結婚以前,就是復活節 後第一個星期里,給我一些新的一盧布和半盧布的銀幣嗎?當時我把一部分錢收在一個包里藏起來,另外的錢我拿來攙混在自己的錢里了。……當初我叔父德米特利·菲拉狄奇——但願他到了天國——在世的時候,常到莫斯科或者克里米亞去辦貨。他有個妻子,她趁他出去辦貨,常常勾搭別的男人。他們有六個孩子。叔叔一唱醉酒,就笑著說:」我怎麼也分不清哪個是我的孩子,哪個是別人的孩子。『你瞧,這種脾氣稱得起是馬馬虎虎。我呢,現在也就是這樣分不清我的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在我眼裡,它們好象全是假的。「

「別胡說了,求上帝保佑你!」

「我在火車站買票,付了三盧布,心想別是假錢吧。我害怕。我一定是病了。」

「這是不消說的,我們都在上帝的手心裡。……唉,嘖嘖。

……「瓦爾瓦拉說,搖搖頭。」這倒應當想一想,彼得羅維奇。

……保不住會出什麼事,你到底不是青年人了。你一旦去世,可別讓人日後欺侮你的孫子才好。啊,我真擔心他們會虧待尼基福爾,欺負他!他只能算是沒爹了,他娘又年輕,傻頭傻腦。

……你應當給那可憐的小男孩留下點什麼,哪怕把布喬基諾那塊地給他也好,真的,彼得羅維奇!你想一想吧!「瓦爾瓦拉繼續勸他。」那孩子挺好看,而又可憐!明天你出門一趟,立個遺囑吧。何必再拖呢?「

「我把孫子也忘了,……」崔布金說。「我得去看看他。那麼你是說孩子長得不錯?嗯,好,讓他長大吧。求上帝保佑!」

他開了門,彎起手指頭,招呼麗巴過去。麗巴就抱著娃娃走到他面前來了。

「要是你需要什麼,麗賓卡,你開口好了,」他說。「想吃什麼就儘管吃,我們絕不吝惜,只要你身強力壯就好,……」他在娃娃胸前畫十字。「好好照應我的孫子。我兒子不在了,不過總算留下了一個孫子。」

眼淚滾下他的面頰。他嗚咽起來,走開了。不久以後,他上了床,在一連七夜沒睡好以後,他沉酣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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