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誕節節期》

契訶夫1900年作品

在聖誕節節期①

「寫什麼呢?」葉果爾拿鋼筆在墨水裡蘸了蘸,問。

瓦西麗薩已經有四年沒有見到她的女兒了。她的女兒葉菲米雅結婚以後,就跟她的丈夫到彼得堡去,寄過兩封信回 來,後來就如石沉大海,音訊全無了。這個老太婆不管是黎明時候給母牛擠奶也好,生爐子也罷,夜裡打盹兒也好,總是只想著一件事:葉菲米雅在那邊怎麼樣?是否還活著?應該寫封信去才對,可是她的老頭子不會寫信,要找個會寫信的人也找不到。

可是現在到聖誕節節期了,瓦西麗薩再也忍不住,就到飯鋪里去找飯鋪老闆的弟弟葉果爾;這個人自從退伍以後來到本地,就一直待在家裡,坐在飯鋪里,什麼事也不幹。大家都說他會寫信,不過得給足了錢才行。瓦西麗薩在飯鋪里跟廚娘談了一陣,隨後又跟老闆娘談了一陣,最後才跟葉果爾本人談。

價錢說妥了,十五個戈比。

現在(這發生在節期的第二天,在飯鋪的廚房裡),葉果爾坐在桌子旁邊,手裡拿著一支鋼筆。瓦西麗薩站在他的面前沉思不語,臉上現出憂慮和悲傷的神情。她的老頭子彼得也跟她一塊兒來了,他很瘦,身量高,頭上有一塊深棕色的禿頂;他站在那兒,眼睛一動不動地呆視著前面,象瞎子一樣。爐灶上的一口鍋里正在燉豬肉,時而發出噝噝的聲音,時而撲哧撲哧地響,甚至彷彿在說話:「不了——不了——不了」。屋子裡悶熱。

「寫什麼呢?」葉果爾又問。

「什麼!」瓦西麗薩說,又生氣又懷疑地瞧著他。「你別催我!你用不著擔心,不會叫你白寫,會給你錢的!好,寫吧。我們的親女婿安德烈·赫利桑菲奇和我們疼愛的獨生女葉菲米雅·彼得羅芙娜,我們帶著愛心向你們深深鞠躬,並送上永久不變的父母的祝福。」

「好。快說下去。」

「再祝你們過一個幸福的基督聖誕節 ,我們都活著,身體挺好,願你們也這樣,求主……上帝保佑。」

瓦西麗薩沉吟一下,跟她的老頭子互相看一眼。

「願你們也這樣,求主……上帝保佑,……」她又說一遍,哭起來了。

她再也沒有話可說了。先前,她夜裡想心思的時候,總是覺得她要說的話連十封信也裝不下。自從她的女兒跟丈夫走了以後,已經有許多水流進了大海,這兩個老人象孤老一樣活著,每到晚上就沉重地嘆氣,好象埋葬了他們的女兒一樣。在這段時期當中,村子裡發生過多少各式各樣的事,多少人結了婚,多少人死了呀。多麼漫長的冬天!多麼漫長的夜晚!

「好熱啊!」葉果爾說,解開他的坎肩的紐扣。「多半有七十 度了。還寫什麼?」他問。

兩個老人沒有說話。

「你女婿在那邊做什麼事?」葉果爾問。

「他當兵,老弟,你知道,」老頭子用衰弱的聲調回答說。

「他是跟你同時退伍回來的。他原先當兵,現在呢,我是說,在彼得堡一家水治療院里做事。大夫用水給病人治病。他呢,我是說,在大夫那兒當看門人。」

「這兒都寫著呢,……」老太婆從手絹里取出一封信,說。

「這是葉菲米雅寄來的,上帝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寫的了。也許他們都不在人世了。」

葉果爾想了一忽兒,開始很快地寫信。

「現在,」他寫道,「既然您的命運指定您在軍界工作,我們就要勸您留(瀏)覽一下《懲界(戒)條令》和《軍事部門刑法》,您將在上述法律中看到軍事部門人員之文明。」

他一面寫,一面把他所寫的念出來,可是瓦西麗薩正在考慮:應該寫一寫去年多麼苦,甚至沒到聖誕節節期糧食就吃完了,只好賣母牛。應當要求他們寄錢來,應當寫一寫她的老頭子常常鬧病,多半不久就要把靈魂交給上帝了。……可是這些事怎樣用文字表達出來呢?哪一件事先寫,哪一件事後寫呢?

「請注意《軍事法軌(規)》第五冊。兵是普遍的、光彩的名稱。最高一級的兵是將軍,最低一級的是列兵。……」老頭子努動嘴唇,小聲說:「要是能看一看外孫子、外孫女才好。」

「哪兒有什麼外孫子、外孫女?」老太婆問,生氣地瞧著他。

「是啊,也許一個也沒有!」

「外孫子外孫女?也許有的。誰知道呢!」

「因此您可以判斷,」葉果爾匆匆地寫下去,「外部的敵人是什麼,內部的敵人是什麼。我們的頭號內部敵人是巴克科斯②。」

鋼筆吱吱地響,在紙上描出一些花體字,好象釣魚用的鉤子。葉果爾匆匆忙忙地寫著,每行字都要念好幾回 .他坐在一 條板凳上,兩條腿在桌子底下叉開,長得肥頭胖腦,身體健壯,面孔肥大,後腦勺通紅。他就是庸俗的化身,粗鄙,傲慢,驕橫,由於在飯鋪里出生和長大而揚揚得意,瓦西麗薩很明白這個人庸俗,可是沒法用話語表達出來,光是氣憤而輕蔑地瞅著他。他的聲調和那些難於理解的字眼,再加上屋裡又悶又熱,鬧得她頭痛起來,思路亂了,她就不再說話,也不再思索,光是等著那個人的鋼筆的吱吱聲結束。不過老頭子倒十分信任地瞧著他。他既信任帶他到這裡來的他那老太婆,也信任葉果爾;剛才他提到水治療院的時候,從他的臉色可以看出來他既相信這個機關,也相信水治療法的效驗。

葉果爾寫完信以後,站起來,把全信從頭到尾讀一遍。老頭子沒有聽懂,可是信任地點著頭。

「寫得不錯,挺通順,……」他說,「求主賜給你健康。寫得不錯。……」他們在桌子上放了三枚五戈比的硬幣,就從飯鋪里走出去了;老頭子眼睛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前面,象瞎子一樣,他臉上流露出充分的信任,可是瓦西麗薩走出飯鋪時卻對一條狗搖一搖手,氣沖沖地說:「去,瘟疫!」

老太婆通宵沒有睡著,種種思慮攪得她心神不定;黎明時分她下床來,禱告一下,就到火車站去寄信。

離火車站有十一俄里路。

勃·奧·莫節爾韋依節爾醫師的水治療院即使在新年也象在平常日子一樣地工作,只有看門人安德烈·赫利桑菲奇穿上鑲著新的金絲絛的制服,皮靴擦得格外地亮,他對所有的來人都拜年,向他們恭賀新禧。

那是早晨。安德烈·赫利桑菲奇站在門旁看報。十點鐘整,一位熟識的將軍來了,他是這兒的常客,隨後,一個郵差來了。安德烈·赫利桑菲奇給那位將軍脫掉軍大衣,說:「新年新禧,大人!」

「謝謝你,好小夥子。祝你也這樣。」

將軍走上樓去,對一個房門揚揚頭,問道(他每天必問,每次問了以後總要忘記):「這個房間是幹什麼用的?」

「按摩室,大人!」

等到將軍的腳步聲消失,安德烈·赫利桑菲奇就瞧了瞧收到的郵件,發現有一封信上寫著他自己的名字。他拆開信,看了幾行,然後眼睛看著報紙,不慌不忙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這個房間就在這兒樓下,在過道的盡頭。他妻子葉菲米雅正坐在床上,喂孩子吃奶;另一個孩子,年紀頂大的一個,站在她身旁,把他那頭髮捲曲的腦袋枕在她的膝蓋上,第三個孩子睡在床上。

安德烈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那封信交給他的妻子,說:「大概是鄉下寄來的。」

隨後他就走出去了,眼睛沒有離開過報紙,在過道上離他的房門不遠的地方站住。他可以聽見葉菲米雅用顫抖的嗓音念了開頭的幾行。她再也念不下去,對她來說,這幾行就足夠了,她的淚如泉湧,摟住她那大孩子,吻他,開始講話,誰也鬧不清她究竟在哭還是在笑。

「這信是外婆寫來的,外公寫來的,……」她說。「從鄉下寄來的。……聖母啊,聖徒啊!現在那邊已經下大雪,雪堆到房頂那麼高了,……那些樹白白的,白白的。小孩子坐著小小的雪橇。……禿頭的老外公,坐在家裡爐台上,……有一條小黃狗。……我那些親人啊!」

安德烈·赫利桑菲奇聽著這些話,想起來他的妻子有三 四次給他一封信,求他寄到鄉下去,可是總有些重要的事情來打岔,他沒有寄出去,那些信也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有些小兔子在野地上跑來跑去,」葉菲米雅哭著說,吻著她的男孩。「外公溫和,心眼好,外婆也心眼好,仁慈。村裡的人相處得挺親熱,他們都敬畏上帝。……村子裡有個小小的教堂,莊稼漢們在唱詩班裡唱歌。求聖母,保護我們的母親,帶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安德烈·赫利桑菲奇趁沒有外人來,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打算吸一忽兒煙,葉菲米雅就忽然止住哭,一聲也不響,擦乾眼睛,光是嘴唇在發抖。她十分怕他,哎,怕極了!他的腳步聲一響,他的眼睛一動,她就發抖,心驚膽戰,在他面前她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安德烈·赫利桑菲奇開始吸煙,可是正在這時候,樓上的鈴聲響了。他就熄掉紙煙,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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