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償的障礙

補償的障礙

本縣的首席貴族米哈依爾·伊里奇·彭達烈夫的家裡正在舉行徹夜祈禱。主持祈禱的是一個年青的神甫,身材豐滿,留著長長的金色鬈髮,生著一個象獅子那樣的寬鼻子。唱歌的只有一個教堂執事和一個文書。

米哈依爾·伊里奇病得很重,坐在一把圈椅里,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閉著眼睛,象是一個死人。他的妻子薇拉·安德烈耶芙娜站在他旁邊,歪著頭,露出一個對宗教冷淡而又不得不站在那兒並且偶爾在胸前畫個十字的人所常有的那種懶散而順從的神態。薇拉·安德烈耶芙娜的親哥哥亞歷山大·安德烈耶維奇·楊欣和他的妻子列諾琪卡站在那把圈椅後面,也在病人身邊。這天是聖靈降臨節 ①的前夕。花園裡的樹木發出輕微的颯颯聲,美麗的晚霞燒遍半個天空,大有過節的氣象。

不管是從敞開的窗口聽到城裡的和修道院里的節日的鐘聲也罷,院子里的孔雀的叫聲也罷,或者是前廳里有個什麼人在咳嗽也罷,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米哈依爾·伊里奇病得很重,醫師囑咐說只要他的病稍有好轉,就該送他到國外去,可是這些天來他的病情時好時壞,誰也鬧不清是怎麼回 事,而時間卻在過去,這種不知是吉是凶的疑團惹得大家都厭煩了。楊欣還在復活節那天就到這兒來了,為的是幫他的妹妹把她的丈夫送到國外去,可是他跟他的妻子已經在這兒住了幾乎兩個月,在他居留期間,徹夜祈禱也已經做過差不多三 回 ,前景卻依然渺茫,難以預測。誰也不能擔保這場惡夢不會拖到秋天去。……楊欣心裡不滿意,悶悶不樂。這種每天準備出國的情形惹得他厭煩,他一心想回家去,回到他的諾沃塞爾吉村去。固然,家裡也並不愉快,不過那邊畢竟沒有這種牆角上立著四根圓柱的空蕩蕩的大廳,沒有這種蒙著金黃色套子的圈椅、黃色的窗帘、枝形吊燈以及所有這些庸俗無味、追求堂皇富麗的擺設,沒有晚上每走一步路都會引起的回聲,主要的是沒有這種病態的、發黃的、浮腫的臉和閉著的眼睛。在家裡可以笑,可以說點胡鬧的話,可以跟妻子或者母親大聲吵嘴,一句話,想怎麼生活就可以怎麼生活;這兒呢,好象在寄宿中學裡一樣,要踮起腳尖走路,小聲講話,只准說正經話,要不然就得象現在這樣站在這兒聽徹夜祈禱,而做這種祈禱並不是出於宗教感情,卻象米哈依爾·伊里奇自己所說的那樣,是照規矩辦事……不得不順從一個在自己靈魂深處認為渺不足道的人,不得不照料一個自己並不憐惜的病人,天下沒有出這種情況更使人感到厭倦、委屈了。……楊欣還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他的妻子列諾琪卡告訴他說,她懷孕了。這個消息之所以有趣,也只是因為這給旅行的問題又帶來一個新的麻煩而已。現在怎麼辦呢?是該帶著列諾琪卡一同出國呢,還是打發她回到諾沃塞爾吉村他的母親那兒去呢?可是按她這種情形,旅行是不方便的,至於回家,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肯的,因為她跟她的婆婆不和,她不會同意她丈夫不在,她單獨住在那個村子裡。

「或者我索性利用這個借口,跟她一塊兒回家去?」楊欣暗想,極力不去聽那個教堂執事的歌聲。「不行,撇下薇拉一個人留在這兒是不妥當的,……」他斷定,看一眼他妹妹的勻稱的身材。「可是怎麼辦呢?」

他思忖著,問自己:「怎麼辦呢?」於是他感到他的生活極端複雜和混亂了。所有這些有關旅行、他的妹妹、他的妻子、他的妹夫等等的問題,每一個單獨對待,也許解決起來很容易,很方便,然而這些問題是糾纏在一起的,活象一個走進去就出不來的沼澤,只要解決其中一個問題,其他那些問題反而會因此更加混亂。

神甫在念福音書以前,迴轉身來說:「願人人平安」,這時候有病的米哈依爾·伊里奇卻突然睜開眼睛,在圈椅上活動起來。

「薩沙②!」他叫道。

楊欣趕快走到他跟前,彎下腰。

「我不喜歡他主持祈禱,……」米哈依爾·伊里奇低聲說,不過他的話整個大廳都聽得清楚;他的呼吸困難,帶有呼哧聲和喘息聲。「我要離開這兒。你陪我走出去,薩沙。」

楊欣幫他站起來,扶住他的胳膊。

「你留下吧,親愛的,」米哈依爾·伊里奇用微弱的、懇求的聲調對他的妻子說,她想在病人的另一邊扶住他。「你留下!」他生氣地又說一遍,瞧著她的冷漠的臉。「我沒有你也走得到!」

神甫站在那兒,翻開福音書,等著。在隨後的寂靜中清楚地響起男聲合唱的和諧的歌聲。花園外邊什麼地方也有人在唱歌,大概是在河上吧。忽然,附近一個修道院里的鐘聲響了,這柔和悅耳的鐘聲跟歌聲混在一起,顯得十分好聽。楊欣愉快地預感到一種什麼好的事情就要到來,他的心就縮緊,他幾乎忘了他得扶著病人走路了。這種從外邊飛進大廳里來的聲音不知什麼緣故使他聯想到在他眼前的生活里快樂和自由是多麼少,他每天從早到晚那麼費勁地解決的種種問題是多麼瑣碎,渺小,沒有趣味。他扶著病人一路走去,僕人給他們讓路,懷著鄉下人通常瞧見死屍的時候那種陰沉的好奇心看著他們,就在這當兒,他突然生出了憎恨的心情,他沉重而痛切地憎恨病人那張浮腫的、鬍子刮光的、演員般的臉,憎恨他那雙蠟黃的手,憎恨他那件長毛絨的長袍,憎恨他的呼吸,憎恨他的黑手杖敲著地面發出的響聲。……此刻,由於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又來得那麼突然,他的腦袋和兩條腿都發涼了,他的心猛烈地跳起來。他熱切地巴望米哈依爾·伊里奇馬上死掉,巴望他最後大叫一聲,撲通一聲倒在地板上才好,然而他一剎那間想像到這種死亡的情景,就嚇得把這想法丟開了。……他們走出大廳的時候,他所想的已經不是病人的死亡,而是自己的生活了:他巴不得從病人的溫暖的腋下抽出手來,就此跑掉,跑掉,頭也不回地跑掉。……米哈依爾·伊里奇的被褥鋪在書房裡的一張土耳其式長沙發上。病人覺得卧室里又熱又不方便。

「這差不多是一回事:當教士或者當驃騎兵!」他說,沉甸甸地往那個長沙發上一坐。「這算什麼風度!哎,我的上帝啊。

……要是我能作主,我就要把這種大少爺派頭的神甫降為教堂的下級職員。「

楊欣瞧著他那張任性的、倒霉的臉,打算反駁他,講幾句頂撞他的話,說出自己的憎恨,可是又想起醫師不許病人激動的囑咐,就沉默下來。不過這不關醫師的事。要不是他的妹妹薇拉的命運跟這個可恨的人永遠而且無望地結合在一起,那麼有什麼話不能暢快地說,有什麼話不能暢快地罵呢?米哈依爾·伊里奇養成一種習慣,總是把抿緊的嘴撅起來,然後把嘴角往兩邊撇,好象在吮水果糖似的;此刻,那兩片鬍子刮光的厚嘴唇的這種動作惹得楊欣不痛快。

「你,薩沙,回到那邊去吧,……」米哈依爾·伊里奇說。

「你身體好,而且似乎對教堂冷淡……對你來說,不管什麼人主持祈禱都無所謂。去吧。」

「可是你也對教堂冷淡,……」楊欣輕輕地說,極力按捺自己。

「不,我相信天命,承認教堂。」

「正是這樣。就跟我感覺到的一樣,你在宗教里所需要的不是上帝,也不是真理,而是象『天命』、『神賜』……之類的字眼。」

楊欣想添一句:「要不然今天你就不會無緣無故地侮辱那個神甫了」,可是他沒有說出口。他覺得就是不添這句話他也已經放任自己,說得太多了。

「去吧,請!」米哈依爾·伊里奇不耐煩地說,他不喜歡人家不同意他的話或者談到他本人。「我不願意給任何人添麻煩。……我知道守著病人是多麼苦。……我知道,老兄!我平素就說,而且將來還要說:再也沒有比護士的勞動更苦、更神聖的勞動了。去吧,勞駕!」

楊欣從書房裡走出去。他走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出了正門,走進花園裡。時間已經八點多了。樓上在唱讚美詩。他在花壇、玫瑰花叢、由天芥菜組成的淡藍色花字薇和米(也就是薇拉和米哈依爾)中間穿來穿去,一路上見到許多美妙的花,而這些花在這個宅子里卻沒有給誰帶來什麼快樂,它們生長,開花,大概也是「照規矩辦事」吧。

楊欣匆匆走著,生怕他的妻子在樓上叫他。她是很容易看見他的。可是他在花園裡走了不多的路,就走上一條雲杉的林蔭道,那條林蔭道又長又暗,在這兒每到傍晚可以看到日落的景色。在這兒,哪怕是在沒風的天氣,那些年代久遠的老雲杉也總是發出輕微而嚴峻的颯颯聲,冒出樹脂的氣味,人的兩隻腳在乾枯的針葉上滑行。

楊欣一面走,一面暗想:今天做徹夜祈禱的時候那麼意外地向他襲來的那種憎恨的感情,不會再離開他,必須認真對待它了;它給他的生活又帶來新的複雜性,前途是不妙的。可是這些雲杉、這平靜而遙遠的天空、這節日的晚霞,都發散著和平美滿的氣息。他愉快地聽著在幽暗的林蔭道上孤單而沉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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