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四

星期四他在大教堂里主持彌撒,行濯足禮。教堂里禮拜結束,人們走散回家的時候,外面陽光普照,溫暖而歡樂,水溝里的水潺潺地流動,城外田野里傳來雲雀的不停的歌唱聲,聲調溫柔,呼籲著安寧。樹木已經醒過來,親切地微笑,在樹木的上方,蔚藍的天空深不見底,廣大無邊,上帝才知道它伸展到什麼地方去。

彼得主教坐車回到家裡,喝夠了茶,然後換好衣服,在床上躺下,吩咐侍者關上百葉窗。卧室里昏暗了。可是,多麼疲乏呀,他的兩條腿和背多麼痛,那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陰冷的疼痛。同時,耳朵里嗡嗡地響得好厲害啊!這時候他覺得好象很久沒有睡著過,很久很久了,只要他閉上眼睛,就會有一些瑣碎事情鑽進他的腦子裡,不容他睡著。如同昨天一樣,旁邊那個房間里隔著一堵牆傳來說話的聲音、玻璃杯的聲音、茶匙的聲音。……瑪麗雅·季莫費耶芙娜正在高高興興地對西索依神甫講一件什麼事,言談中夾雜著俏皮話,西索依神甫卻用陰鬱不滿的聲調回答說:「去它的吧!哪能這樣!這怎麼行!」

主教又覺得煩惱,後來甚至難過了,因為他想到老媽媽跟外人在一起很自在,很隨便,而跟他,跟她的兒子在一起卻膽怯,很少說話,就是開口也不說心裡話,他甚至覺得這些天里她在他面前總是找個借口站起來,因為她覺得坐著彆扭。那麼他的父親呢?如果他在世,在他兒子面前恐怕會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吧。……隔壁房間里有個什麼東西掉在地板上,打碎了,多半是卡嘉把一隻茶杯或者茶碟掉在地上了,因為西索依神甫忽然啐了一口唾沫,生氣地說:「跟這個姑娘在一起簡直是受罪,主啊,饒恕我這個罪人吧!有多少東西也不夠你摔的!」

隨後,一切都沉寂了,只有院子里傳來一些響聲。等到主教睜開眼睛,就看見卡嘉站在他的房間里,一動也不動,瞧著他。她那插著一把小梳子的棕紅色頭髮往上梳,象是一個光圈。

「是你嗎,卡嘉?」他問。「是誰在樓底下老是開門關門的?」

「我沒聽見,」卡嘉回答說,仔細聽著。

「喏,現在有個人走過去了。」

「那是您肚子里的聲音,舅舅!」

他笑起來,摩挲她的腦袋。

「那麼你是說,表哥尼古拉沙常給死人開膛破肚嗎?」他沉默一忽兒,問道。

「是啊。他在學。」

「他心好嗎?」

「沒什麼,挺好的。只是他喝酒喝得厲害。」

「你父親是得什麼病死的?」

「爸爸身子弱,一個勁兒地瘦下去,後來他的嗓子忽然壞了。那時候我也害起病來,我弟弟費佳也病了,大家的嗓子都壞了。爸爸死了,舅舅,我們倒好了。」

她的下巴開始發抖,眼睛裡出現淚水,順著她的臉蛋兒流下來。

「主教,」她尖聲說,已經傷心地哭了,「好舅舅,我們跟媽媽都過得很苦。……給我們一點錢吧,……發發善心吧,……親舅舅!……」他也流淚了,激動得很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後來他摩挲著她的腦袋,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好,姑娘。光輝的基督復活節就要來了,到那時候我們來商量一下。……我要幫助你們。……我要幫助的。」

他的母親沒一點聲息,怯生生地走進來,對著聖像禱告一 番。她看到他沒睡著,就問道:「您要不要喝點湯?」

「不了,謝謝,……」他回答說。「我不想喝。」

「依我看來,……您好象生病了。當然啦,哪能不生病呀!

一天到晚忙個不停,一天到晚,我的上帝啊,就連看您一眼也叫人心痛喲。嗯,復活節快要到了,您休息一下吧,求上帝保佑,到那時候我們再談吧,眼下我不想跟您談話來攪擾您了。

咱們走吧,卡嘉,讓主教睡一忽兒吧。「

他回想從前,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用一種開玩笑的恭敬口吻在講話里稱呼他監督司祭。

……人只有憑她那對異常善良的眼睛、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匆匆看他一眼的那種膽怯而憂慮的目光,才能猜出來她是他的母親。他閉上眼睛,好象睡著了,然而有兩次聽見時鐘敲響,還聽見西索依神甫隔著牆在咳嗽。他的母親又走進來,膽怯地瞧了他一忽兒。有輛馬車駛到了門口,聽上去象是一輛轎式馬車或者四輪馬車。忽然有人敲門,房門砰的一響,侍者走進卧室里來。

「主教大人!」他叫道。

「甚麼事?」

「馬車備好了,該去做紀念基督受難的禮拜了。」

「幾點鐘了?」

「七點一刻了。」

他穿上衣服,坐車到大教堂去。在念十二節福音的全部時間裡,他得站在教堂中央不動,那最長最優美的頭一節福音由他親自念。精神振奮,情緒很好。頭一節福音《現在人子受到尊崇》他背得出來,他念的時候偶爾抬起眼睛,看兩旁燭光的海洋,聽蠟燭的爆裂聲,然而象往年一樣,他看不見人,覺得周圍好象就是以前他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在教堂里見到的那些人,覺得以後每年來的都會是同樣這些人,這種情況會繼續到什麼時候為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他的父親是助祭,祖父是神甫,曾祖父是助祭,他的整個家族也許從俄國接受基督教的時候起就屬於宗教界,他對教堂的禮拜,對宗教界和對鐘聲的熱愛,在他是天生的,根深蒂固、無法消除的。在教堂里,尤其是在他參加禮拜的時候,他總感到自己精力充沛,朝氣蓬勃,十分幸福。現在也是這樣。一 直到念完第八節福音,他才覺得他的嗓音弱了,甚至咳嗽聲都聽不見了,頭痛欲裂,他開始不安,生怕自己會當場倒下去。果然,他的兩條腿完全麻木,他漸漸不再感到身子下面有腿,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站得住,究竟靠了什麼站著,為什麼沒有倒下去。……等到禮拜結束,那已經是十一點三刻。主教坐車回到家裡,立刻脫掉衣服,躺下去,甚至沒有對上帝禱告一下。他說不出話來,而且覺得再也站不住了。等到他蓋好被子,他卻忽然起意要到國外去,這種渴望簡直難忍難熬!好象他寧可犧牲性命,只求別再看到這些寒傖的、廉價的百葉窗和低矮的天花板,別再聞到這種濃重的修道院氣味。哪怕能找到一個可以談一談,可以吐露衷曲的人也好!

隔壁房間里有一個什麼人的腳步聲響了很久,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個人是誰。最後房門開了,西索依舉著一支蠟燭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茶碗。

「您已經躺下啦,主教大人?」他問。「現在我來,是打算用加了醋的白酒給您擦一擦身子。要是擦得透,那可有很大的好處。主耶穌基督啊。……這就行了。……這就行了。……剛才我到我們的修道院里去了一趟。……我不喜歡!明天我就要離開此地,主教大人,我不願意再待下去了。主耶穌基督啊。

……這就行了。……「

西索依不能在一個地方久住,他覺得他在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里似乎已經住了整整一年了。主要的是從他的話里誰也弄不懂他的家在哪兒,他是否喜愛過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他是否信仰上帝。……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他當了修士,而且這個問題他根本就沒想過,至於他是在什麼時候成為修士的,在他的記憶里也早已模模糊糊了,好象他一生下來就是個修士似的。

「我明天就走。求主保佑他,保佑所有的人吧!」

「我本想跟您談一談,……一直也抽不出工夫來,」主教費力地小聲說。「要知道,我在這兒什麼人也不了解,什麼事也不清楚。」

「承您的情,我住到星期日再走,就這樣吧,反正我不願意再待下去了。去他們的!」

「我算是什麼主教呢?」主教小聲地接著說。「我情願做個鄉村教士,做個教堂執事,……或者做個普通的修士。……這兒的一切都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

「什麼?主耶穌基督啊。……這就行了。……好,您睡吧,主教大人!……您說的是些什麼呀!這哪兒行啊!祝您晚安!」

主教通宵沒有睡著。早晨大約八點鐘,他開始腸出血。修士嚇壞了,先是跑到修士大司祭那兒去,後來又跑去請住在城裡的修道院醫師伊凡·安德烈伊奇。那位醫師是一個身子發胖的老人,留著又長又白的鬍子,他為主教診查了很久,不住地搖頭,皺眉,然後說:「您猜怎麼著,主教大人?要知道,您得了傷寒啦!」

由於流血,主教不出一個鐘頭就變得很瘦,很蒼白,很憔悴了,他臉上起了皺紋,眼睛大了,彷彿他蒼老了,身材矮小了,他自己也覺得他比所有的人都瘦,都弱,都無足輕重,他覺得以往發生過的事都退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去,再也不會重現,再也不會延續下去了。

「這多麼好啊!」他暗想。「這多麼好啊!」

他的老母親來了。她一看見他那起了皺紋的臉、他那雙大眼睛,就大吃一驚,在他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